最恨粉牆高幾許,蓬萊弱水隔千重。
潘用中看了詩句,方知小姐情意深重,以身相許之意。隻得與吳二娘細細計較道:“蒙小姐十分垂念,始初見我吹簫,啟窗而視。前日在西湖上,正值小姐出來遊山,我在轎前相遇,吟詩一首,多蒙小姐在轎中微笑。晚間回來,又蒙小姐顧盼。今日他家先生晏相公來拜我,我問他家細的,方知小姐小名杏春,會做詩詞,我就托晏相公為媒,晏相公說我是外方人,恐黃府不肯。我適才用胡桃一枚擲去,不意小姐用羅帕一方寫一詩擲將過來,我也做一詩擲去,小姐又寫一詩擲來。多蒙小姐如此厚意,誓不相舍。萬乞吳二娘怎生做個方便,到黃府親見小姐詢其下落,做個穿針引線之人。事成之日,多將媒禮奉謝何如?”吳二娘點頭應允。
次日,潘用中走到黃府回拜晏仲舉,書館中看見小姐的兄弟,亦甚生得俊秀,暗暗道:“與他結為郎舅,誠佳事也。”書館中小廝進去取茶,小姐見了問道:“兀誰在館中要茶?”小廝答應道:“是對門潘相公來回拜晏相公,要茶。”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我夫主上門也。”一男一女,兩兩各有會心之處。這都是不說出的意思。潘用中在書館中盤桓了半日,吃了茶,作別而回。遂懇請吳二娘到黃府去。那吳二娘原與黃府對門對戶,時常進見小姐,穿房入戶之人。又且吳二娘生性軟款溫柔,口舌便利,黃府一門都喜。這一日踱將進去,假以探望為名,見景生情,乘機走到小姐樓上,袖中取出小姐所題羅帕之詩,並潘相公央浼晏相公做媒,說若得成親,定住於臨安之意,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小姐遂厚贈了吳二娘,再三叮囑切勿漏泄。吳二娘回來,與潘用中說了。潘用中甚是手舞足蹈起來。
怎當得好事多磨,姻緣難就,潘用中父親定要遷去,與一個鄉裏同住於觀橋。潘用中聞知,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不肯搬移。怎當得父親吩咐小廝實時移動,用中有力無處用,隻得白著一雙眼睛瞧視,敢怒而不敢言,胸中不住叫苦叫屈。正是:啞子謾嚐黃柏味,苦在心頭隻自知。
漸漸行李搬完,將次起身。潘用中隻瞧著對麵樓上,隻指望小姐在窗口一見,以目送別。那小姐事出於不意,怎生得知?潘用中不見小姐,好生苦惱。又因父親在麵前,不好與吳二娘一說,隻得懷恨,隨了父親出門,眼巴巴還望著樓上,含淚而去。果是: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
話說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親離了這條六部橋,有一步,沒一步,連腳也拖不動,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鴉一般,沒奈何來到觀橋飯店之中。恨殺這個鄉裏,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這天殺的鄉裏牽累將來,杏春小姐麵也不曾見得一見,連吳二娘要他傳消寄息的話,也不曾與他說得一句,好生煩惱。有董解元《弦索西廂》曲為證: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隻把小姐的詩句終日吟詠觀玩,從此飲食少進,竟夜無眠,漸漸的害下一場相思病症。
當日“觀燈十五”,看遍了“寒雀爭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著“巫山十二峰”。紗窗內隱隱露出《梅梢月》,懊恨這“格子眼”遮著“錦屏風”。終日相對似“桃紅柳綠”,羅帕上詩句傳情;竟如“二士入桃源”,漸漸“櫻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個“紫燕穿簾”,遇了這“金菊對芙蓉”。輕輕的除下“八珠環”,解去“錦裙欄”,一時間“五嶽朝天”,合著“油瓶蓋”,放著這“賓鴻中彈”,少不得要“劈破蓮蓬”。不住的“雙蝶戲梅”,好一似“魚遊春水”,“鰍入菱窠”,緊急處活像“火煉丹”,但願“春分晝夜停”,軟款款“楚漢爭鋒”。畢竟到“落花紅滿地”,做個“鍾馗抹額”,好道也勝如“將軍掛印”。
怎當得不湊趣的“天地人和”,挨過了幾個“天念三”,隻是恨“點不到”,枉負了這小姐“一點孤紅”。苦得我“斷麼絕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錠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間“蘇秦背劍”而回,抱著這一團“二十四氣”,單單的剩得“霞天一隻雁”;這兩日心頭直似“火燒梅”,夜間做了個“禿爪龍”。不覺揉碎“梅花紙帳”,難道直待“臨老入花叢”?少不得要斷送“五星三命”,這真是“貪花不滿三十”。
話說潘用中害了這相思病症,日輕夜重,漸漸麵黃肌瘦,一夜咳嗽至於天明,涎痰滿地。父親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幾個醫人醫治。那些醫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說是感冒了,風寒入於腠理,一時不能驅遣,就撮了些柴胡、黃芩之藥,一味發表;有的說是氣逆作痰之故,總是人身精氣順則為津液,逆則為痰涎,若調理得氣順,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蘇子、半夏、桔梗之藥;又有一個道:“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補元氣方好。”一味用那人參、黃芪之藥。正是人人有藥,個個會醫,一連鬼混了幾時,一毫也沒相幹。從來道:醫雜症有方術,治相思無藥餌。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親無法可治。一日,彭上舍來,問他道:“汝怎生一病,郎當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隱微之事,可細細與我說知。”潘用中道:“實不瞞吾兄說,吾病實非藥石之所能愈。”遂把樓上小姐之事,前緣後故,一一說明。又道:“即吾與兄西湖堤上轎中所見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驟然搬移來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將此話一一與他父親說知。父親跌足歎息道:“就是仍舊移去,也是枉然。況他家怎肯與外方人結親?就是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前日曾央店婦吳二娘進去探問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應允,情願配為夫妻,又贈吳二娘首飾,囑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見吳二娘,便好再作計較。”說罷,二人正欲出門,抬起頭來猛然間見吳二娘踱將進來,二人喜從天降。
看官,你道吳二娘為甚踱進門來?原來當日潘用中搬來之後,小姐推窗而看,絕不見潘用中蹤跡,又見動用之物,盡數俱無,情知搬移而去,卻如腦門上打了一個霹靂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別都不曾一別,連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廂》曲為證:譬如對燈悶悶的坐,把似和衣強強的眠。心頭暗發著願,願薄幸的冤家夢中見。爭奈按不下九回腸,合不定一雙業眼。
悶上心來,一刻也蹲坐不牢。這一腔愁緒,卻與誰說知!真如萬箭攢心的一般。從此不茶不飯,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這小姐生得麵如“紅花”,眉如“青黛”,並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麵,黑簇簇的雲鬢“何首烏”,狹窄窄的金蓮“香白芷”,輕盈盈的一撚“三棱”腰。頭上戴幾朵顫巍的“金銀花”,衣上係一條“大黃”“紫苑”的鴛鴦縧。 “滑石”作肌,“沉香”作體,還有那“荳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歲“當歸”之年。怎奈得這一位“使君子”,聰明的“遠誌”,隔窗詩句酬和,撥動了一點“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來。隻恐怕“知母”防閑,特央請吳二娘這枝“甘草”,做個“木通”,說與這花“木瓜”。怎知這秀才心性“芡實”,便就一味“麥門冬”,急切裏做了“王不留行”,過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懷著“酸棗仁”,口裏吃著“黃連”,喉嚨頭塞著“桔梗”。看了那寫詩句的“槁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體,“全蠍”鉤身。漸漸的病得“川芎”,隻得“貝”著“母”親,暗地裏吞“烏藥”丸子。總之,醫相思“沒藥”,誰人肯傳與“檳榔”,做得個“大茴香”,挽回著“車前子”,駕了“連翹”,瞞了“防風”,鴛鴦被底,漫漫“肉蓯蓉”。搓摩那一對小“乳香”,漸漸做了“蟾酥”,真個是一腔“仙靈脾”。
話說這杏春小姐害了這相思病症,弄得一絲兩氣,十生九死,父母好生著急,遍覓醫人醫治。還又請和尚誦經,石道姑釵符解禳,道士祈星禮鬥,歌師茶筵保佑。牛十四娘聞知外甥女兒患病,特來探望,看見這病患得有些尷尬,早已猜夠了八分,隻是不好啟口細問。一日,坐在杏春牀頭,看見枕底下有羅帕一方,隱隱露出字跡,心裏有些疑心,將手去扯將出來。杏春看見姨娘來扯,心性慌張,急忙伸手來奪。姨娘一發疑心,將羅帕著實一扯,扯將出來一看,見上麵有情詩一首。杏春見姨娘念出情詩,一發滿臉通紅。姨娘遂細細盤問此詩何來,何人所贈。杏春料道隱瞞不得,又且身體患病,隻得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細細說與姨娘知道。姨娘遂將此事說與他母親知道。母親聞知此事,恐怕錯斷送了女兒,遂與丈夫計較,情願招潘用中為婿,因此就要吳二娘做媒,來到觀橋店中,說與潘小官並他父親得知,誰知這邊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間,恰好吳二娘進得門來,備細說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黃府情願招贅為婿之意說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聞知此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減了一半,從牀上直坐將起來,真心病還將心藥醫也。父親與彭上舍都大喜。
正喜得個滿懷,又值黃府先生晏仲舉來望,也是為小姐親事之故,恐吳二娘女媒傳言不穩,像《琵琶記》上道:“腳長尺二,這般說謊沒巴臂。”所以特特又挽出晏仲舉的父親原舊先生來為男媒,故此先著晏仲舉來通個消息,隨後便是晏仲舉的父親來望,約定了日期,招贅為婿。一個男媒,一個女媒,議定了這頭親事,擇日行禮。黃府倒賠妝奩,大張花燭,廣延親友,迎接潘用中入贅,洞房花燭,成就了一對年少夫妻,拜謝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鳳簫樓,說不盡那繁華富麗之景、古董玩器之珍。夫妻二人合巹之後,取出那幾方羅帕,並小姐日常裏壁上所吹之簫,擺列在桌上道:“若不虧此一曲鳳簫,怎生成就得一對夫妻?”遂雙雙拜謝。因此風流之名播滿臨安,人人稱為“簫媒”,連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傳於宮中,嘖嘖稱歎。那時夫妻都隻得十七歲。後來潘用中登了甲科,夫榮妻貴,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為“鳳簫佳會”者,此也。有詩為證:
鳳簫一曲締良緣,兩地相思眼欲穿。
佳會風流那可再?餘將度曲付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