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山青,一川雲樹冥冥。正參差煙凝紫翠,斜陽畫出南屏。館娃歸吳台遊鹿,銅仙去漢苑飛螢。懷古情多,憑高望極。且將樽酒慰漂零。自湖上愛梅仙遠,鶴夢幾時醒?空留在六橋疏柳,孤嶼危亭。待蘇堤歌聲散盡,更須攜妓西泠。藕花深、雨涼翡翠;菰蒲軟、風弄蜻蜓。澄碧生秋,鬧紅駐景,彩菱新唱最堪聽。一片水天無際,漁火兩三星。多情月為人留照,未過前汀。
這首詞兒是石次仲西湖《多麗》一曲。天下有兩種大恨傷心之事,再解不得。是那兩種?一是才子困窮,一是佳人薄命。你道這兩種真個可憐也不可憐?在下未入正回,先把月下老故事說明。唐朝杜陵一人姓韋名固,幼喪父母,思量早娶妻子,以續父母一脈,不意高卑不等,處處無緣。韋固甚是心焦。貞觀二年將遊清河,寓於送城南店。韋固求婚之念甚切,就像豬八戒要做女婿相似,好不性急,到處求親。適有一個人道:“此處恰好有一頭親事,是前清河司馬潘昉的女兒,正在此要尋一好女婿,你來得正好,明日與你到他家去議親。”約定明早在店西龍興寺門首相會。這一夜韋固隻思量一說便圓,巴不得即刻成親,在牀上翻來覆去好生睡不著。未到雞鳴,早起梳洗,戴了巾子,急忙出門,三腳兩步,早已到龍興寺門首。不意去得太早,那裏有起五更說親的媒人?並不見所約之人,那時斜月尚明,但見一個白須老父倚著一個巾囊,坐在龍興寺門首階上,向月下翻書。韋固暗暗道:“這老父好生怪異,怎生這般勤學,在月下觀書?不知所觀何書?”遂走到老父身邊,看這書上之字都是篆、籀之文,一字也識不出。韋固甚是詫異,問這老父道:“老父所看何書?小生少年苦學,無不識之字,怎生這字恁般奇異?”老父道:“此非世間之書。”韋固道:“既非世間之書,請問老父果是何人?”老父道:“吾乃幽冥之人也。”韋固驚異道:“既是幽冥之人,何以到此?”老父道:“你自來得太早,非我不當來也。凡幽吏都主人生之事,生人既可行,幽冥獨不可行乎?今道途之行人,人與鬼各半,人自不識耳。”韋固道:“請問老父所主何事?”老父道:“主天下婚姻之事,這便是婚姻簿籍。”韋固見老父說“主天下婚姻事”,正是搔著癢處,便問道:“今我十年以來,遍求婚姻,處處無緣。今潘司馬的親事還成否?”老父道:“非也。君之婦方三歲,到十七歲方與君成親。”韋固道:“怎恁般遲?”老父道:“此是冥數使然,不可早也。”韋固道:“囊中何物?”老父道:“這是赤繩子。”韋固道:“要他何用?”老父道:“凡是婚姻,及其相坐之時,潛用赤繩係其足,隨你貴、賤,窮、通,遠、近,老、少,中國、夷狄,冤、親,再不走開。今君之足,我已與你係於彼矣。”韋固道:“吾妻安在?其家何為?”老父道:“此店北賣菜家陳嫗的女兒。”韋固道:“可見否?”老父道:“可見。彼常抱來賣菜,郎君若能隨我同行,我當指示。”說話之間,不覺天明,那所約之人尚未來。老父把手中之書藏於囊中,遂負囊而行。韋固跟隨在後,走入菜市,果然見一眇目老嫗,手中抱著一個三歲女孩,且是生得醜陋。老父指道:“此君之妻也。”韋固大怒道:“殺之可乎?”老父道:“此女子明日有子有福,當食大祿,因子之貴,當封夫人,又可殺乎?”說罷,便不見了老父。韋固明知其異,畢竟怪那女子醜陋,遂磨快一把小刀付與小廝道:“你若與我殺了賣菜的女兒,我賞你萬錢。”小廝次日袖中藏了這把快刀,走到賣菜場中,看定這眇嫗的女兒,一刀刺之而走。一市鼎沸起來,大叫:“捉殺人賊!”這小廝落荒而走,幸而得脫回來。韋固問道:“曾刺得殺否?”小廝道:“咱看定了要刺其心,不意中眉,但不知死活何如?”
後來潘司馬親事究竟不成,連求數處,都似鬼門上占卦一般。直到十四年,韋固以父蔭參相州軍,刺史王泰命韋固攝司戶椽。韋固大有才能,王泰甚是得意,遂把女兒嫁與韋固為妻。那女子年可十六七,顏色豔麗,眉間貼一花鈿。韋固問道:“你怎生眉間貼這花鈿?”女子不覺淚下道:“妾非郡守之親女,乃其侄女也。父親曾為宋城知縣,卒於任所。妾時尚在繈褓,母兄相繼而亡,隻有一莊在宋城南。乳母陳氏憐妾幼小不忍棄妾,養於宋城南店,日日賣菜,供給朝夕。妾時隻得三歲,被賊人所刺,幸而不死,但眉心傷痕尚在,故貼花鈿以掩其醜。七八年間,叔父從事盧龍,哀妾孤苦,遂認以為女,因而嫁君也。”韋固道:“汝之乳母陳氏眇一目乎?”妻道:“果眇一目,君何以知之?”韋固道:“刺汝者非他人,即我也。”妻子驚問,韋固細細說緣故道:“汝當日甚醜,我心嗔怪,所以要刺死。若像今日這般顏色,斷不刺也。”夫妻遂驚歎冥數之前定如此。後妻果生男名韋鯤,做雁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與月下老人之言一毫無異。後宋城宰聞知此事,題此店為“定婚店”。如今說媒人為“月老”者此也。有詩為證:
急急求婚二十年,誰知婚在店門前。
有刀難斷赤繩子,徒使傷痕貼翠鈿。
古來道:“紅顏薄命。”這“紅顏”二字不過是生得好看,目如秋水,唇若塗朱,臉若芙蓉,肌如白雪,玉琢成,粉捏就,輕盈嫋娜,就隨你怎麼樣,也不過是個標致,這也還是有限的事,怎如得“佳人”二字?那佳人者,心通五經子史,筆擅歌賦詩詞,與李、杜爭強,同班、馬出色,果是山川靈秀之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卻不是個冠珠翠的文人才子,戴簪珥的翰苑詞家?若說紅顏薄命,這是小可之事,如今是佳人薄命,怎麼得不要痛哭流涕!從來道:
聰明才子無錢使,齷齪村夫有臭錢。
駿馬每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話說那朱淑真是錢塘人,出在宋朝,他父母都是小戶人家出身,生意行中不過曉得一日三餐、夜眠一覺,如此過日便罷,那裏曉得什麼叫做“詩書”二字?那朱淑真自小聰明伶俐,生性警敏,十歲以外自喜讀書識字。看官,譬如那漢曹大家,他原是班固之妹,所以能代兄續成《漢書》;蔡文姬是蔡中郎的女兒,所以能賦《胡笳十八拍》;謝道韞是謝太傅的女兒,所以能詠柳絮之句;蘇小妹是三蘇一家,所以聰明有才: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朱淑真是何人所生,還是何人所教,不知不覺漸漸長大,天聰天明,會得做起詩來,真叫做“詩有別才,非關學也”。曾有《清晝》一絕做得最妙,道:竹搖清影罩幽窗,兩兩時禽嗓夕陽。
謝卻海棠飛盡絮,困人天氣日初長。
朱淑真一法通時萬法通,會得做詩,又會得做詞。從來做詞的道:“要宛轉入情,低徊飛舞,驚魂動魄。”朱淑真偶然落筆,便與詞家第一個柳耆卿、秦少遊爭雄,豈不是至妙的事麼?他因春光將去,杜宇鳴叫,柳絮飛揚,愛惜那春光不忍舍去,遂作《送春詞》一首道:樓外垂揚千萬縷,欲係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滿目山川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朱淑真雖然做得甚妙,卻沒一個人曉得他。就是做了,也沒處請教人,不過自得其得而已。那時年登十七歲,出落得更好一個模樣。怎見得好處,有《鷓鴣天》詞兒為證:盈盈秋水鬢堆鴉,麵若芙蓉美更佳。十指袖籠春筍銳,雙蓮簇地印輕沙。神情麗,體態嘉。螓首蛾眉更可誇。楊柳舞腰嬌比嫩,嫦娥仙子落飛霞。
不說這朱淑真聰明標致,且說他一個娘舅叫做吳少江,是個不長進之人,混名“皮氣球”。你道他專做的是那一行生意?
踢打為活計,賭博作生涯。
一生無信行,隻是口皮喳。
這吳少江始初曾開個酒店在天瓦巷,後來一好賭博,把本錢都消耗了下去,借了巷內金三老官二十兩銀子,一連幾年再也沒有得還。金三老官問他討了幾十次,吳少江隻是延挨。那金三老官前世不積不幸,生下一個兒子,杭州人口嘴輕薄,取個綽號叫做“金罕貨”,又叫做“金怪物”。你道他怎麼一個模樣?也有《鷓鴣天》詞兒為證:蓬鬆兩鬢似灰鴉,露嘴齜牙額角叉,後麵高拳強蟹鱉,前胸凸出勝蝦蟆。鐵包麵,金裹牙,十指擂槌滿臉疤。如此形容難敵手,城隍門首鬼拿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