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老官生下這樣一個兒子,連自己也看不過,誰人肯把女兒與他做妻子?除非是陰溝洞裏掏臭的肯與他結親。金三老官門首開個木屐雨傘雜貨鋪。這金罕貨也有一著可取,會得塌傘頭、釘木屐釘,相幫老官做生意。吳少江少了銀子,無物可以抵償,見金三老官催逼不過,要將這外甥女兒說與金三老官做媳婦,那裏管他是人是鬼,是對頭不是對頭,不過是賴債的法兒。那金三老倒有自知之明,見自己兒子醜陋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也再不與他說親,恐苦害人家女兒。今日見吳少江說要將外甥女兒與他做媳婦,便是一天之喜,那二十兩銀子竟不說起,反買些燒鵝、羊肉之類,請吳少江吃起媒酒。杭州風俗,請人以燒鵝、羊肉為敬。吳少江見金三老官買燒鵝、羊肉請他,一發滿懷歡喜,放出大量,一連倒了十來壺黃湯,吃得高興,滿口應承,不要說自己外甥女兒,連隔壁的張姑、李姑、錢姑一齊都肯應承。倒是金三老官過意不去,道:“難得少江與我作伐,但我兒子十分醜陋,恐令親未必肯允。”吳少江道:“我家舍妹,凡事極聽我的說話,就是人家兒子相貌醜陋些何妨,隻要掙家立業賺得錢,明日養得老婆兒女過活,便是成家之子。若是那少年白麵郎君,外貌雖好看,全不中用,養嬌了性子,日後擔輕不得、負重不得,好看不中吃,反苦害了老婆兒女。你兒子實是幫家做活之人,說甚麼醜陋不醜陋!”金三老官連聲稱謝道:“全要少江包荒。”吳少江道:“這頭親事全在於我。”金三老官甚是感激,就走進去箱子裏尋出那二十兩借票,送還了吳少江,道:“事成之後,還有重謝。”吳少江喏喏連聲,收了這紙借票作謝回家。有詩為證:皮球作怪事全差,豈有嫦娥對夜叉?
二十兩頭先到手,亂將甥女委泥沙。
話說那吳少江一心隻要賴他這一主債,那裏管外甥女兒?果然一席之話,先騙了這一紙借票過來,滿心歡喜道:“親事說成了,還有謝禮在後。隻不要說出相貌醜陋,自然成事。事成之後怕翻悔恁的來?”遂走到妹夫家裏,見了妹夫妹妹,說了些閑話的謊。說謊之後,便道:“我今日特來替你女兒做媒。”妹妹道:“是那一家?”吳少江道:“就是我那天瓦巷內金三老官的兒子。金三老官且是殷實過當得的好人家,做人又好,兒子又會幫家做活,你的女兒嫁去,明日不愁沒飯吃、沒衣穿,這也不消得你兩個老人家記掛得的了。況且又在我那巷內,隻當貼鄰間壁相似,朝夕相見的,又不消得打聽。我決無誤事之理,也不必求簽買卦,那些求簽買卦都是虛文。隻是你知我見,便是千穩萬穩之事。隻要那裏揀日下禮便是。”那皮氣球的嘴,好不伶俐找絕,說的話滴溜溜使圓的滾將過去,就在別人麵前,尚且三言兩語騙過,何況嫡親骨肉,怎不被他哄了?若是朱淑真的父母是個有針線的人,一去訪問,便知細的,也不致屈屈斷送了如花似玉的女兒。隻因他的父母又是蠢愚之人,杭州俗語道:“飛來峰的老鴉,專一啄石頭的東西。”聽了皮氣球之言,信以為真,並不疑心皮氣球是慣一要說謊之人,實時應允。
那皮氣球好巧,得了妹妹口氣,實時約金三老官行聘。恐怕夜長夢多,走了消息,妹妹翻悔,趁不得這一主銀子,遂急忙行了聘禮。行聘之後,父母方才得知女婿是個殘疾之人,怨悵哥哥作事差錯。那皮氣球媒錢已趁落腰,況且已經行聘,便膽大說道:“律上隻有女人隱疾要預先說過,不然,任憑退悔。那裏有女家休男之理?若是女人醜陋,便為不好,如今是男人醜陋,有甚妨事?男人隻要當得家,把得計,做得生意,賺得錢來養老婆兒女,便是好男子。若是白麵郎君,好看不中吃,要他何用?稂不稂,莠不莠,日後反要苦害兒女。況且你女兒是個標致之人,走到他家,金三老官夫妻自然致敬盡禮,不到輕慢媳婦,你一發放心得下,怨悵恁的?你的女兒隻當我的女兒一般。我曾看《西遊記》,那豬八戒道得好:”世上誰見男兒醜,隻要陰溝不通通一通,地不掃掃一掃。‘那豬八戒是個豬精,尚且菩薩還要化身招贅他做女婿,何況金三老官兒子,又不像豬八戒那般醜頭怪腦之人,清清白白,父精母血所生,又不是恁麼外國裏來的怪物東西,為甚麼做不得你家的女婿?“皮氣球說了這一篇話,父母也不知《西遊記》是何等之書,隻道豬八戒是真有的事,況且已經行聘,無可奈何,怨悵一通,也隻得罷了。有皮氣球詩為證:八片尖皮砌作球,水中浸了火中揉。
原來此物成何用,惹踢招拳卒未休。
那時隻苦了朱淑真,聽得皮氣球這一篇屁話,恨得咬牙切齒,無明業火高三千丈。隻因閨中女孩兒,怎生說得出口?隻得忍氣吞聲,暗暗啼哭不住,道:“我恁般命舍,不要說嫁個文人才子,一唱一和,就是嫁個平常的人,也便罷了。卻怎麼嫁那樣個人,明日怎生過活?隻當墮落在十八層阿鼻地獄,永無翻身之日了。空留這滿腹文章,教誰得知!”終日眉頭不展,麵帶憂容。一日聽得笛聲悠揚,想起終身之苦,好生淒慘,遂援筆賦首詩道:
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關吹出斷腸聲。
次年紅鸞天喜星動,別人是紅鸞天喜,唯有朱淑真是黑鸞天苦星動,嫁與金罕貨,那時是十八歲。朱淑真始初隻道還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及至拜堂成對之時,看見金罕貨奇形怪狀,種種驚人,連三分也不像人,竟苦得他兩淚交流,暗暗的道:“這樣一個人,教奴家怎生承當!這皮氣球害我不淺,我前世與你有甚冤仇,直如此下此毒手?隻當活活的坑死我了。”有董解元《弦索西廂》曲為證:覷了他家舉止行為,真個百種村。行一似栲栳,坐一似猢猻。甚娘身分,駝腰與龜胸,包牙缺上邊唇。這般物類,教我怎不陰哂?是閻王的愛民。
說話的,你隻看《水滸傳》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腳虎王英,一長一短之間,也還不甚差錯。那潘金蓮不過是人家一個使女,有幾分顏色,嫁了武大郎這個三寸釘穀樹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錯配了對頭,長籲短歎。何況這朱淑真是個絕世佳人,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嫁了這樣人,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閻王案邊小鬼一樣,叫他怎生消遣,沒一日不是愁眉淚眼。那金三老官夫妻見媳婦果然生得標致,貌若天仙,曉得吃虧了媳婦,再三來安慰。你道這樁心事,可是安慰得的麼?隻除不見丈夫之麵,倒也罷了,若見了丈夫,便是堆起萬仞的愁城,鑿就無邊的愁海,真是眼中之釘一般。無可奈何,隻得顧影自憐,燈下照看自己的影子,以遣悶懷。有《如夢令》詞為證: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朱淑真自言自語道:“昔日賈大夫醜陋,其妻甚美,三年不言不笑。因到田間,醜丈夫射了一雉,其妻方才開口一笑。我這醜丈夫隻會塌傘頭、釘木屐釘,這婦人又好如我萬倍矣。古詩雲‘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若嫁了這樣丈夫,不如嫦娥孤眠獨宿,多少安閑自在!若早知如此,何不做個老女,落得身子幹淨,也不枉壞了名頭。”你看,他一腔愁緒,無可消遣,隻得賦詩以寫怨懷:
靜看飛蠅觸曉窗,宿酲未醒倦梳妝。
強調朱粉西樓上,愁裏春山畫不長。
又一首道:
門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詩人逸似仙。
彩鳳一雙雲外落,吹簫歸去又無緣。
又一首道: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事休生連理枝?
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好風良日,果是觸處無非淚眼,見之總是傷心。你教他告訴得那一個,不過自己悶悶。倏忽之間,已是正月元旦。曾有《蝶戀花》詞記杭州的風俗道:接得灶神天未曉,炮仗喧喧催要開門早。新褙鍾馗先掛了,大紅春帖銷金好。爐燒蒼朮香繚繞,黃紙神牌上寫天尊號。燒得紙灰都不掃,斜日半街人醉倒。
話說杭州風俗,元旦五更起來,接灶拜天,次拜家長,為椒柏之酒以待親戚鄰裏,簽柏枝於柿餅,以大橘承之,謂之“百事大吉”。那金媽媽拿了這“百事大吉”,進房來付與媳婦,以見新年利市之意。朱淑真暗暗的道:“我嫁了這般一個丈夫,已夠我終身受用,還有什麼‘大吉’?”杭州風俗,元旦清早,先吃湯圓子,取團圓之意。金媽媽煮了一碗,拿進來與媳婦吃。淑真見了湯圓子好生不快,因而比意做首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