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劉伯溫薦賢平浙中(1 / 3)

附戚將軍水兵篇口角風來薄荷香,綠蔭庭院醉斜陽。

向人隻作猙獰勢,不管黃昏鼠輩忙。

這一首詩是錢塘才子劉泰詠貓兒的詩。在下這一回書為何把個貓兒詩句說起?人家養個貓兒,專為捕捉耗鼠,若養了那偷懶貓兒,吃了家主魚腥飯食,隻是齁齁打睡煨灶,隨那夜耗子成精作怪,翻天攪地,要這等的貓兒何用?所以嶽爺爺道:“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這兩句說得最妙,就如國家大俸大祿,高官厚爵,封其父母,蔭其妻子,不過要他剪除禍難,扶持社稷,撥亂反正。若隻一味安享君王爵祿,貪圖富貴,榮身肥家,或是做了貪官汙吏,壞了朝廷事體,害了天下百姓,一遇事變之來,便抱頭鼠竄而逃,豈不負了朝廷一片養士之心?那陶真本子上道:“太平之時嫌官小,離亂之時怕出征。”這一種人不過是要騙這頂紗帽戴,及至紗帽上頭之時,不過是要廣其田而大其宅,多其金而滿其銀,標其姬而美其妾,借這一頂紗帽,隻當做一番生意,有甚為國為民之心?他隻說道“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卻不肯說道“書中自有太平策,書中自有擎天筆,書中自有安邊術”,所以做官時不過是“害民賊”三字。若是一個白麵書生,一毫兵機將略不知,沒有趙充國、馬伏波老將那般見識,自幼讀了那些臭爛腐穢文章,並不知古今興亡治亂之事,不學無術,胡做亂做,一遇禍患,便就驚得屁滾尿流,棄城而逃,或是思量伯喜渡江,甚為可恨。這樣的人,朝廷要他何用?那“文人把筆安天下,武將揮戈定太平”這二句何在?所以劉泰做前邊這首詩譏刺。然這首詩雖做得好,畢竟語意太露,絕無含蓄之意,不如劉潛夫一詩卻做得妙:

古人養客乏車魚,今爾何功客不如。

食有溪魚眠有毯,忍教鼠齧案頭書!

劉潛夫這首詩,比劉泰那首詩語意似覺含蓄。然亦有督責之意,未覺渾化,不如陸放翁一詩更做得妙:

裹鹽迎得小狸奴,盡護山房萬卷書。

慚愧家貧策勳薄,寒無毯坐食無魚。

陸放翁這首詩,比劉潛夫那首詩更覺不同,他卻替家主自己慚愧,厚施薄責,何等渾厚!然這首詩雖做得妙,怎如得開國元勳劉伯溫先生一首詩道:碧眼烏圓食有餘,仰看蝴蝶坐階除。

春風漾漾吹花影,一任東風鼠化(上如下鳥)。

劉伯溫先生這首詩,意思尤覺高妙,真有鳳翔千仞之意,胸懷豁達,那世上的奸邪叛亂之人,不知不覺自然潛消默化,豈不是第一個王佐之才!他一生事業,隻這一首貓兒詩便見他撥亂反正之妙,所以他在元朝見紀法不立、賞罰不明、用人不當、貪官汙吏布滿四方,知天下必亂。方國珍首先倡亂東南,他恐四方依樣作反,便立意主於剿滅,斷不肯為招撫苟安之計,道:“能殺賊之人方能招撫,不能殺賊之人未有能招撫者也。縱使要招撫,亦須狠殺他數十陣,使他畏威喪膽,方可招撫。若徒然招撫,反為賊人所笑,使彼有輕朝廷之心,撫亦不成。如宋朝宗澤、嶽飛、韓世忠皆先能殺賊而後為招撫,不然,亂賊亦何所忌憚乎?”遂一意剿殺,方國珍畏之如虎。爭奈元朝行省大臣,都是貪汙不良之人,受了方國珍的金珠寶貨,準與招安,反授方國珍兄弟官爵。那方國珍假受招安,仍舊作亂,據有溫、台、慶元等路,漸漸養得勢大,朝廷奈何他不得。後來各處白蓮教盛行,紅巾賊看了樣,人人作反,兵戈四起,遂亡了天下。若是依劉伯溫先生“剿滅”二字,那元朝天下華夷畢一,如鐵桶一般牢固,怎生便得四分五裂!後劉伯溫歸了我洪武爺,言聽計從,似石投水,遂成就了一統天下之業,豈不是擎天的碧玉柱、架海的紫金梁!隻是一個見識高妙,拿定主意,隨你千奇百怪,再跳不出他的圈子,所以為第一個開國功臣,真真是大有手段之人。那時還有魏國公徐達,他是關爺爺轉世,生得長身、高顴、赤色,相貌與關真君一樣。常遇春是尉遲公轉世,後來遂封為鄂國公。沐英是嶽爺爺轉世,所以相貌與嶽少保一毫無二。又有李文忠為文武全才。鄧愈、湯和、傅友德等,一時雲龍風虎之臣、鷹揚羆貔之將,都是上天星宿,一群天神下降,所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攻城略地,如風卷殘雲,輔佐我洪武爺這位聖人,不數年間,成就了大明一統之業。雖然如此,識異人於西湖雲起之時,免聖主於鄱陽炮碎之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元朝失之而亡天下,我明得之而大一統,看將起來,畢竟還要讓他一著先手。《西湖一集》中《占慶雲劉誠意佐命》,大概已曾說過,如今這一回補前說未盡之事。

從來道:“為國求賢”,又道是“進賢受上賞”,大臣第一著事是薦賢。況天下的事不是一個人做得盡的,若是薦得一個賢人,削平了天下之亂,成就了萬世之功,這就是你的功勞,何必親身上陣,捉賊擒王,方算是你的功勞。從來“休休有容”之相都是如此。小子這一回書,就與為國求賢之人一看。

話說方國珍倡亂東南,僭了溫、台、慶元等路,這是浙東地方了。隻因元朝不聽劉伯溫之言,失了浙東一路,隨後張士誠也學那方國珍的榜樣,占了浙西一路。那張士誠他原是泰州白駒場人,為鹽場綱司牙儈,與弟士德、士信都以公鹽夾帶私鹽,因為奸利,生性輕財好施,頗得眾心。士誠因亂據了高郵,自稱為王,國號“周”,建元“天佑”。元朝命丞相脫脫統大軍討之,攻城垂破,元主聽信讒言,下詔貶謫脫脫,師大潰,賊勢遂熾,占了平江、鬆江、常州、湖州、淮海等路。果是:一著不到處,滿盤俱是空。

那時江浙行省丞相達識帖木邇是個無用的蠢才,張士誠領兵來攻破了杭州,達識帖木邇逃入富陽,平章左答納失裏戰死。達識帖木邇無計可施,訪得苗軍可用,遂自寶慶招土官楊完者,要來恢複杭州。那楊完者是武岡綏寧之赤水人,其人奸詐慘毒,無所不至。無賴之人,推以為長,遂嘯聚於溪洞之間,打家劫舍。隻因王事日非,湖廣陶夢禎舉師勤王,聞苗兵楊完者,習於戰鬥,遂招降之,由千戶累官至元帥。陶夢禎死後,樞密院判阿魯恢總兵駐淮西,仍用招納。楊完者得了權柄,便異常放肆,專權恣殺。達識帖木邇因失了杭州,召楊完者這支兵來,遂自嘉興引苗軍及萬戶普賢奴等殺敗了士誠之兵,複了杭州。達識帖木邇從富陽回歸。楊完者複了杭州,自以為莫大之功,遂以兵劫達識帖木邇升為本省參知政事,其作惡不可勝言。他的兵是怎麼樣的?

所統苗、僚、侗、瑤答刺罕等,無尺籍伍符,無統屬,相謂曰“阿哥”、曰“麻線”,至稱主將亦然。喜著斑斕衣,衣袖廣狹修短與臂同,幅長不過膝,褲如袖,裙如衣,總名曰“草裙草褲”。周脰以獸皮曰“護項”,束腰以帛,兩端懸尻後若尾,無間晴雨,被氈毯,狀絕類犬。軍中無金鼓,雜鳴小鑼,以節進止。其鑼若賣貨郎擔人所敲者。士卒伏路曰“坐草”。軍行尚首功,資抄掠曰“簡括”。所過無不殘滅,擄得男女,老者幼者,若色陋者殺之,壯者曰“土乖”,少者曰“賴子”,皆驅以為奴。人之投其黨者曰“入夥”。婦人豔而皙者畜為婦,曰“夫娘。”一語不合,即剚以刃。

話說楊完者生性殘刻,專以殺掠為事,駐兵城東菜市橋外,淫刑以逞,雖假意尊重丞相,而生殺予奪一意自專。丞相無可為計,隻得聽之而已。正是:前門方拒虎,後戶又進狼。

那楊完者築一個營寨在德勝堰,周圍三四裏,凡是搶擄來的子女玉帛,盡數放在營裏,就是董卓的眉塢一般。殺人如麻,杭人幾於無命可逃,甚是可憐。有梁棟者,登鎮海樓聞角聲,賦絕句道:聽徹哀吟獨倚樓,碧天無際思悠悠。

誰知盡是中原恨,吹到東南第一州。

後來張士誠屢被我明朝殺敗,無可為計,隻得投降了元朝,獻二十萬石糧於元,以為進見之資。達識帖木邇亦幸其降,乃承製便宜行事,授士誠太尉之職。士誠雖降,而城池甲兵錢糧都自據如故。後來達識帖木邇氣忿楊完者不過,遂與張士誠同謀,以其精兵,出其不意,圍楊完者於德勝堰,密紮紮圍了數重。楊完者奮力廝殺不出,遂將標致婦女盡數殺死,方才自縊而死。達識帖木邇自以為除了一害,甚是得計。怎知張士誠專忌憚得楊完者,自楊完者誅死之後,士誠益無所忌,遂遣兵占了杭州,劫了印信。達識帖木邇亦無如之何,眼睜睜的看他僭了杭州,隻得飲藥而死。過得不多幾時,連嘉興、紹興都為士誠所據,而浙西一路非複元朝之故物矣。正是:後戶雖拒狼,前門又進虎。

說話的,若使元朝早聽了劉伯溫先生之言,那浙東、浙西誰人敢動得他尺寸之土?後來雖服劉伯溫先見之明,要再起他為官,而劉伯溫已斷斷不肯矣。果然是:不聽好人言,必有淒惶淚。

話說劉伯溫舉薦的是誰?這人姓朱名亮祖,直隸之六安人,兄弟共是三人,亮祖居長,其弟亮元、亮宗。朱亮祖字從亮,自幼倜儻好奇計,膂力絕人,劉伯溫曾與其弟亮元同窗讀書。劉伯溫幼具經濟之誌,凡天文、地理、術法之事無不究心。亮元的叔祖朱思本曾為元朝經略邊海,自廣、閩、浙、淮、山東、遼、冀沿海八千五百餘裏,凡海島諸山險要,及南北州縣衛所,營堡關隘,山礁突兀之處,寫成一部書,名為《測海圖經》。細細注於其上,凡某處可以避風,某處最險,某處所當防守。亮祖弟兄,因是叔祖生平得力之書,無不一一熟諳在心。亮元曾出此書與劉伯溫同看。劉伯溫見其備細曲折,稱讚道:“此沿海要務經濟之書也。子兄弟既熟此,異日當為有用之才。”

後元朝叛亂,亮元、亮宗俱避亂相失,獨亮祖後為元朝義兵元帥。時諸雄割據,亮祖率兵與戰,所向無敵。我洪武爺命大將徐達、常遇春攻寧國,朱亮祖堅守,日久不下。洪武爺大怒,親往督師。會長槍軍來援,我兵扼險設機,元守臣楊仲英出戰大敗,俘獲甚眾。數日後,仲英與我師通謀,計誘亮祖綁縛來降。洪武爺喜其驍勇,賜以金帛,仍為元帥之職。其弟亮元因兄叛了元朝,不義,遂改名元(王亮),以示所誌不同之意,遂與之絕。亮祖因弟棄去,每以書招之不至,數月後複叛歸於元,常與我兵戰,為所獲者七千餘人,諸將俱不能當。後平了常州,洪武爺乃遣徐達圍亮祖於寧國,常遇春與戰,被亮祖刺了一槍而還。洪武爺大怒,親往督戰,陰遣胡大海敢死百人,衣飾與亮祖軍士一同,合戰之時,混入其軍,及至收兵,先入奪其門,徐達同常遇春、郭子興、張德勝、耿再成、楊璟、郭英、沐英追後,亮祖軍見城上換了我兵旗幟,驚散潰亂,亮祖與八將混戰不過,遂被生擒而來。洪武爺道:“爾將何如?”亮祖道:“是非得已,生則盡力,死則死耳。”洪武爺命常遇春捶三鐵簡而未殺,會俞通海力救得釋。隨使從征,宣、涇諸縣望風歸附;又同胡大海、鄧愈克績溪、休寧,下饒、廣、徽、衢。洪武爺授亮祖廣信衛指揮使、帳前總製親兵、領元帥府事,後升院判。鄱陽湖大戰之時,亮祖同常遇春拚命力戰,手刃驍將十三人,射傷張定邊,雖身中矢被槍,猶拔矢大戰,漢兵披靡。後吳將李伯升統兵二十餘萬寇諸暨、新城圍之,守將胡德濟督將士堅守,遣使求援,李文忠同亮祖救之,出敵陣後,衝其中堅,敵列騎迎戰,亮祖督眾乘之,敵人大潰。胡德濟亦自城中率領將士鼓噪而出,呼聲動地,莫不一以當百,斬首數萬級,血流膏野,溪水盡赤。亮祖複追擊餘冠,燔其營落數十,俘其同僉韓謙、元帥周遇、總兵蕭山等將官六百餘名、軍士三千餘人、馬八百餘匹,委棄輜重鎧仗彌亙山丘,舉之數日不盡,五太子僅以身免。張士誠自此氣奪勢衰。洪武爺大喜,召亮祖入京,賜名馬、禦衣,諸將各加升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