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這首詩是說壞法丫鬟之作。人家婦女不守閨門,多是丫鬟哄誘而成。這是人家最要防閑的了。又有粗使梅香亦為可笑,曾有詩道:兩腳鏖糟拖破鞋,羅乖像甚細娘家?
手中托飯沿街吃,背上馱拿著處挨。
間壁借鹽常討碟,對門兜火不帶柴。
除灰換糞常拖拽,扯住油瓶撮撮篩。
這首詩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乃是常熟顧成章俚語,都用吳音湊合而成,句句形容酷笑。看官,你道人家這些丫鬟使女,不過是抹桌掃地、燒火添湯、迭被鋪牀,就是精致的,在妝台旁服事梳頭洗麵、弄粉調朱、貼翠拈花、打點繡牀針線、燒香熏被、剪燭熏煤、收拾衣服、掛起簾鉤,免不得像《牡丹亭記》道:“雞眼睛用嘴兒挑,馬子兒隨鼻兒倒”,這不十分湊趣的事,也時常要做一做。還有無廉恥丫鬟,像《琵琶記》上惜春姐道:“難守繡房中清冷無人,別尋一個佳偶。要去燒火凳上、壁角落裏偷閑養漢,做那不長進之事,或是私期逃走。”曾有劉禹錫《誚失婢》詩為證:
把鏡朝猶在,添香夜不歸。
鴛鴦拂瓦去,鸚鵡透籠飛。
不逐張公子,即隨劉武威。
新知正相樂,從此脫青衣。
話說宋時有個陸伯麟,其側室生下一子,那側室原是丫鬟出身。因是正妻無子,陸伯麟歡喜非常,做三朝彌月,好生熱鬧。他一個相好的朋友陸象翁戲做一首啟以賀道:犯簾前禁,尋灶下盟。玉雖種於藍田,珠將還於合浦。移夜半鷺鷥之步,幾度驚惶;得天上麒麟之兒,這回喝采。既可續詩書禮樂之脈,深嗅得油鹽醬醋之香。
看官,你道這首啟,豈不做得甚妙!臨了這句“深嗅得油鹽醬醋之香”,卻出於蘇東坡先生《詠婢》謔詞,有“揭起裙兒,一陣油鹽醬醋香”之句。蘇東坡之巧於嘲笑如此。在下要說一回俠女散財殉節的故事,千古所無,所以先把丫鬟這些好笑的說起。從來道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大家婦人女子,尚且無遠大之識,何況這些粗使梅香,他曉得什麼道理、什麼節俠?從古來讀書通文理之人尚且不多幾個,你隻看《西廂記》,那紅娘不過硬調文袋,牽枝帶葉說得幾句,怎如得漢時鄭康成家的女婢。那鄭康成風流冠世,家中女婢都教他讀書識字。一日,鄭康成怒一個丫鬟,把他曳去跪在泥中,又有一個丫鬟走來見了,就把《詩經》一句取笑道:“胡為乎泥中?”這個跪的丫鬟也回他《詩經》一句道:“薄言往訴。逢彼之怒。”這兩個丫鬟將《詩經》一問一答,這也是個風流妙事了,卻不比得晉中書令王瑉之婢謝芳姿。那謝芳姿是王瑉嫂嫂身邊丫鬟,王瑉偷了這謝芳姿,與他情好甚篤。嫂嫂得知此事,將這謝芳姿日日鞭撻,打得謝芳姿痛苦難當,罰他蓬頭垢麵,不容他修飾。這謝芳姿雖不修飾,那天生的玉容花貌並不改變,且素性長於詩歌,出口便成。王瑉見這謝芳姿吃苦,甚是心酸。一日手中持著白團扇一把,就要謝芳姿作白團扇歌,謝芳姿隨口作歌以贈道:
團扇複團扇,許持自障麵。
憔悴無複理,羞與郎相見!
你看這謝芳姿出口成章,寫出胸中之意,可不是千秋絕少的女子、天上瑞氣所鍾,生將出來,怎敢與粗使梅香一般看待?須要另眼相看,方不負上天生彼之意。所以元朝關漢卿才子曾續《北西廂》四出,他當時曾見人家一個出色聰明女子,做了從嫁女婢,關漢卿再三歎息道:“這樣一個聰明女子,做了從嫁女婢,就如一個才子,屈做了人家小廝一般,豈不是有天沒日頭之事?”意甚不舍,戲作一小令道:鬢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就這關漢卿的詞兒看將起來,也不過是詩文標致而已,不足為奇。還有一種出色女子,具大眼孔,與英雄豪傑一樣,尤為難得。
日唐朝柳仲賢,官為仆射之職,一生豪爽,出鎮西川,嚐怒一個丫鬟,遂鬻於大校蓋巨源宅。這蓋巨源生性極其慳吝,一日臨街見賣絹之人,自己呼到麵前,親自一匹匹打將開來,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價錢。柳家丫鬟於窗縫中看見,心中甚有鄙賤之意,遂假作中風光景,失聲仆地。蓋巨源因見此婢中風,遂命送還這丫鬟。既到外舍,旁人問道:“你在柳府並無中風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這丫鬟徐徐答道:“我並無中風之病,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寬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伏事這賣絹牙郎?我心慚愧,所以假作中風,非真中風也。”柳仲賢知此婢有英雄之識,遂納為側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慨。看官,你道此婢不勝如謝芳姿數倍乎?
若強中更有強中手,與妃子盡節而死,更是千秋罕見、萬載難逢之事,名為田六出。這田六出是王進賢的侍兒,那王進賢是晉湣太子之妃。胡王石勒攻破洛陽,擄了王進賢,渡孟津河,要奸淫王進賢。那王進賢大罵道:“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汝羌胡小子敢犯我乎?”言畢投河而死。田六出見妃主已死,便道:“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妃主為國而死,我為妃主而死,兩不相負。”言畢亦投河而死。這田六出數言,說得鐵錚錚一般,可不是個晉室的忠臣麼!
古來還有一人,更為巧妙,是周大夫之婢。那周大夫仕於周朝,久不回家,他妻子生性極淫,遂與鄰人通奸。周大夫一日回來,妻子恐怕事發,與奸夫暗暗計較端正,酒中放了毒藥,要藥死丈夫,教這丫鬟進酒。這丫鬟暗暗的道:“若進這盅藥酒,便殺了主父,若是對主父說明,便殺了主母。主父、主母都是一樣。”眉頭一縱,計上心來,故意失足跌了一交,將這藥酒潑翻在地。周大夫大怒,將這丫鬟笞了數十。妻子見這丫鬟潑翻了酒,其計不成,恐怕漏泄消息,遂因他事要活活笞死,以絕其口,這丫鬟寧可受死,再不肯說出。可憐幾次打得死而複生,畢竟不肯說出,以全主母之情。後來周大夫的兄弟細細得知情由,將一緣二故對周大夫說了,周大夫遂出了這淫婦。見這丫鬟全忠全孝,要納他為妾,那丫鬟立意不肯,便要自刎而亡。周大夫遂以厚幣嫁與他人為妻。噫!
巾幗有男子,衣冠多婦人。
賢哉大夫婢,一說一回春。
列位看官,你道強中更有強中手,丫鬟之中,尚有全忠全孝、頂天立地之人,何況須眉男子,可不自立,為古來丫鬟所笑?話說元朝年間,那時胡人入主中國之後,蒙古種類盡數散處中國,到處都有元人,又因在中國已久,盡染中國之習。那時杭州有偉兀氏,也是蒙古人,住於城東,其妻忽術娘子。忽術娘子身邊有個義女,名為朵那女。朵那女到了十三歲,忽術娘子見朵那女有些氣性,不比尋常這些齷齪不長進的丫鬟,忽術娘子遂另眼相看。丈夫偉兀郎君有個小廝叫做剝伶兒。這剝伶兒年十六歲,生得如美婦一般。偉兀郎君見剝伶兒生得標致,遂為龍陽之寵,與他在書房裏同眠睡起。曾有《瑞鷓鴣》詞兒為證:分桃斷袖絕嫌猜,翠被紅褌興不乖。洛浦乍賜新燕爾,巫山雲雨左風懷。手攜襄野便娟合,背抱齊宮婉孌懷。玉樹庭前千載曲,隔江唱罷月籠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