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偉兀郎君寵這剝伶兒,且說這朵那女漸漸長至一十六歲,生得如花似玉,容貌非凡。這剝伶兒見朵那女生得標致,遂起奸淫之心,幾番將言語勾引朵那女。朵那女使著刮霜一副臉皮,再也不睬。剝伶兒在灶邊撞著了,要強奸朵那女。朵那女大怒,劈頭劈臉打將過去道:“你這該死的賊囚,瞎了眼,俺可是與你一類之人?瓜皮搭柳樹,你做了春夢,錯走了道兒。”千賊囚,萬賊囚,直罵到忽術娘子麵前。
那忽術娘子正惱這剝伶兒奪了寵愛,又因他放肆無禮,叫到麵前,將剝伶兒重重打了一百棍。那剝伶兒忿忿在心,要報一箭之仇,日日在偉兀郎君麵前搬嘴弄舌,說是說非,指望偉兀郎君毒打這朵那女一頓,以報前日之仇。
“兀郎君隻因拐了剝伶兒,忽術娘子每每吃醋,今因剝伶兒有了此事,一發不好尋事頭傷著朵那女。見朵那女果然生得標致,反有幾分看上之心。又見朵那女生性貞烈,不肯與剝伶兒做不長進之事,曉得不是廚房中雜伴瓜和菜之人,倒有心喜歡著朵那女的意思,思量夜間偷偷摸摸,做那前邊的詞兒道”移半夜鷺鷥之步,幾度驚惶“之事。一日與忽術娘子同睡,聽得忽術娘子睡熟,鼾鼾有聲,輕輕偷出被外,走將起來,要去摸那朵那女。
世上傳有偷丫鬟十景,說得最妙道:野狐聽冰 老僧入定 金蟬脫殼 滄浪濯足回龍顧祖 漁翁撒網 伯牙撫琴 啞子廝打瞎貓偷雞 放炮回營看官,你道這十景各有次序。始初“野狐聽冰”者,那北路冬天河水結冰,客商要在冰上行走,先要看野狐腳蹤,方才依那狐腳而走,萬無一失。蓋野狐之性極疑,一邊在冰上走,將耳細細聽著冰下,若下麵稍有響聲,便不敢走。所以那偷丫鬟的,先審察妻子睡熟也不睡熟。若果睡熟了,輕輕披衣而起,坐將起來,就如老僧打坐一般,坐了一會,方才揭開那被,將身子鑽將出來,是名“金蟬脫殼”。然後坐在牀上,將兩足垂下,是名“滄浪濯足”。“滄浪濯足”之後,還恐怕妻子忽然睡醒,還要回轉頭來探聽消息,是名“回龍顧祖”。黑地摸天,用兩手相探而前,如“漁翁撒網”相似。不知那丫鬟睡在頭東頭西,如“伯牙撫琴”一般。鑽入丫鬟被內,扯扯拽拽,是名“啞子廝打”。廝打之後,則“瞎貓偷雞”,死不放矣。事完而歸,隻得假坐於馬桶之上,以出恭為名,是名“放炮回營”。話說這夜偉兀郎君要來偷這朵那女,輕輕的走到朵那女睡處,“伯牙撫琴”之後,正要鑽身入朵那女被內,怎知這個朵那女是個尷尬之人,日日不脫衣裳而睡,卻又鐵心石腸,不近“風流”二字,並不要此等之事。若是一個略略知趣的,見家主來光顧,也便逆來順受了。誰料這朵那女是命犯孤辰寡宿的一般,一些趣也不知。偉兀郎君正要做“啞子廝打”故事,怎當得這朵那女不近道理,卻一聲喊叫起來,驚得這偉兀郎君登時退步,急急鑽身上牀。忽術娘子從睡中驚醒,偉兀郎君一場掃興。當時有老儒陳最良一流人做幾句《四書》文法取笑道:“兀郎君曰:”娶妻如之何?寧媚於灶。“朵那女曰:”其猶穿逾之盜也與,難矣哉!“
“兀郎君曰:”鑽穴隙相窺,古之人有行之者。“朵那女曰:”羞惡之心,如之何其可也!“
次日,忽術娘子悄悄審問朵那女道:“家主來尋你是好事,別人求之不得,你怎生反叫喊起來?”朵那女道:“俺心中不願作此等無廉恥之事,況且俺們也是父精母血所生,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地下長出來的、樹根頭塌出來的,怎生便做不得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定要把人做話把,說是灶腳根頭、燒火 凳上、壁角落裏不長進的齷齪貨。俺定要爭這一口氣便罷!”因此忽術娘子一發喜歡,如同親生之女一般看待。
後來偉兀郎君做了荊南太守,與家眷同到任所。這朵那女料理內外,整整有條,忽術娘子盡數托他。不意偉兀郎君害起一場病來,這朵那女日夜湯藥伏事,頃刻不離。患了一年症候,朵那女辛苦伏事了一年。郎君將死,對忽術娘子道:“朵那女甚是難得,可嫁她一個好丈夫。”說畢而死。朵那女日夜痛哭,直哭得吐血。剝伶兒見家主已死,恐主母算計前日之事,又見朵那女一應家事都是他料理,恐怕在主母麵前添言送語,罪責非輕,席卷了些金珠衣飾之類,一道煙走了。忽術娘子同朵那女扶柩而歸,來於杭州守孝,不在話下。
“兀郎君遺下一雙男女,忽術娘子照管自不必說,朵那女又分外愛護。忽術娘子見朵那女赤膽忠心,並無一毫差錯,遂把土庫鎖匙盡數交與朵那女照管,凡是金珠寶貨之類,一一點明交付。那偉兀氏原是大富之家,更兼做了一任荊南太守,連荊南的土地老兒和地皮一齊卷將回來,大的小的,粗的精的,盡都入其囊橐之中,便可開一個雜貨店相似。貪官汙吏橫行如此,元朝安得不亡?有詩為證:荊南太守實賢哉,和細和粗卷得來。
更有荊南老土地,一齊包裹也堪哀!
話說朵那女自從交付鎖匙之後,便睡在土庫門首,再也不離土庫這扇門。一日二更天氣,朵那女聽得牆邊有窸窸窣窣之聲,知是賊人掘牆而進,悄悄走起,招了兩個同伴的丫鬟,除下一扇大門放在牆洞邊,待那賊人鑽進一半身子,急忙把大門閘將下來,壓在這賊人身上,三個一齊著力,用力緊靠著那門,賊人動彈不得,一連掙了幾掙,竟被壓死。遂稟知主母,將燈火來一照,認得就是鄰舍張打狗。忽術娘子大驚道:“是鄰舍,怎生是好?”朵那女道:“俺有一計在此,叫做自收自放。”急忙取出一個大箱子,將這張打狗屍首放在箱子裏,外用一把鎖鎖上了,叫兩個小廝悄悄把這個箱子抬到張打狗門首,輕輕把他的門敲了幾下,竟自回家,悄悄閉門而睡,再不做聲。那張打狗的妻子名為狗婆,見門前敲門,知得是狗公回來,開門而瞧,不見狗公,隻見一個大箱在門首,知是狗公所偷之物,覺得肥膩,急忙用力就像母夜叉孫二娘抱武鬆的一般,拖扯而進,悄悄放在牀下。過了兩日,不見狗公回家,心裏有些疑心;打開箱子來一瞧,見是狗公屍首,吃了一驚,不敢聲張,隻得叫狗夥計悄悄扛到山中燒化了。果是有智婦人賽過男子。有詩為證:朵那膽量實堪誇,計賽陳平力有加。
若秉兵權持大纛,紅旗女將敢爭差。
話說朵那女用計除了此賊,連地方都得寧靜。此計真神鬼不知,做得伶伶俐俐,忽術娘子愈歎其奇。後來忽術娘子因苦痛丈夫,害了一場怯弱之病,接了許多醫人,再也醫不好。那些醫人並無天理之心,見那個醫人醫好了幾分,這個人走將來,便說那個醫人許多用藥不是之處,要自己一鼓而擒之,都將來塞在荷包裏;見那個人用暖藥,他偏用寒藥;見那個人用平藥,他偏用虎狼藥;不管病人死活,隻要自己趁銀子。偉兀氏原是大富鄉宦之家,凡是醫人,無不垂涎,見他家來接,不勝欣幸之至。初始一個姓趙的來醫道:“我如今好造房子了。”又是一個姓錢的道:“我如今好婚男了。”又是一個姓孫的道:“我如今好嫁女了。”又是一個姓李的道:“我如今有棺材本了。”溫涼寒燥濕的藥一並並用,望聞問切一毫不知,君臣佐使全然不曉,王叔和的《脈訣》也不知是怎麼樣的,就是陳最良將《詩經》來按方用藥,“既見君子,雲胡不瘳”,“之子於歸,言抹其馬”等方也全然不解。將這個忽術娘子弄得七顛八倒,一絲兩氣,漸漸危篤。這朵那女雖然聰明能事,卻不曾讀得女科《聖惠方》,勉強假充醫人不得。見病勢漸危,無可奈何,隻得焚一炷香禱告天地,剪下一塊股肉下來,煎湯與娘子吃。那娘子已是幾日湯水不下咽,吃了這湯覺得有味,漸漸回生,果是誠心所感。有詩為證:隻見孝子刲股,那曾義女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