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可通天地,誠能格鬼神。
但知行好事,何必問終身。
從古來隻有陰騭之報一毫不差,果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過在遲早之間。若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冥冥之中,少不得定然還報,決無一筆抹殺之理。若是人命,更為不同,從來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荒救亂救千萬人之性命乎?世上人隻算小處,不算大處,豈不好笑?在下不免說一個故事引入正回。話說楚霸王烏江自刎之後,土人憐其英雄,遂立廟於江邊,甚是靈應,凡舟船往來,都要燒紙祭獻,方保平安,若不祭獻,便有覆溺之患。有一狂士過此,不信其說,不肯燒紙,未及半裏,風波大作,檣櫓傾摧,狂士大怒,返舟登廟,大書一詩於壁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緣何立廟在江濱?
平分天下曾嫌少,一陌黃錢值幾文?
題畢而行,竟無他故,祭獻之例,從此而息,至今往來者利焉。近有一個會戲謔之人,因做一段笑話以贖此事,說楚霸王見此詩亦怒,也答詩一首道:
楚不楚兮漢不漢,古今立廟在江畔。
平分天下曾嫌少,我偏是大處不算小處算。
這段笑話極說得妙。世人隻顧目下,不顧終身,不肯行陰騭方便之事,枉自折了福德,折了官位,豈不是大處不算小處算乎?在下要說一回陰德格天的故事。且說兩件事,做個頭回。
話說唐朝丞相賈耽,是個希奇古怪之人,他原是神仙轉世,精通天文地理、鬼魅神奇之事。凡事未卜先知,所做的事,真有鬼神不測之妙。曾為滑州節度使。一日間,忽然叫左右去召守東門的兵卒來吩咐道:“明日午時,若有希奇古怪之人要進城門,斷然不可放他進城,定要著實打得他頭破血出,就是打死無妨。若放他進城,就中為禍不小。”賈丞相吩咐已畢,眾兵卒喏喏連聲而去。一路上商量道:“說甚麼希奇古怪之人,難道是三頭六臂的不成!”一個兵卒道:“世上那裏得有三頭六臂之人?不過是相貌希奇古怪,或是言語、衣服與尋常人不同便是。”又一個兵卒道:“隻是午時來的,有些希奇古怪便是,除出午時,便不相幹涉了。”眾人道:“隻看午時。”次日,眾兵卒謹守東門,漸近午牌時分,眾兵卒目不轉睛,瞧著來往行人。隻見遠遠的百步之外,兩個少年尼姑從東而來,指手畫腳。眾兵卒有些疑心,一眼瞧著兩個尼姑漸漸走近,臉上搽朱敷粉,舉目輕盈,笑容可掬,就如娼婦之狀,身上外邊穿著一領緇色道袍,內裏卻穿襯裏紅衣,連下麵裙子也是紅色。眾兵卒一齊都道:“怎生世上有這樣兩個尷尬尼姑?這是個希奇古怪之人了。”眾兵卒團團圍攏,把這兩個尼姑打得鮮血直冒。尼姑叫苦連天,眾兵卒隻是不放,直打得一個腦破,一個腳折,鮮血滿地。眾兵卒見他哀哀求告,隻道是人,方才放手。那兩個尼姑,求得眾兵卒住了手,走出圈子,一個掩著打破的頭,一個拖著一條腿,瘸腳跛手,高高低低,亂踏步而逃。走得數十步,到一株樹邊,兩個尼姑鑽入草叢之中,忽然不見。眾兵卒大驚,急急趕到樹邊草裏,細細搜索,並不見影,急忙報知賈丞相。賈丞相道:“俺吩咐你打死無妨,你怎生放了他去?”眾兵卒都道:“小的們隻道他是個人,因見他帶重傷,一時放去,怎知他是兩個妖怪。若早知是個妖怪時,小的們自然打死了。”賈丞相道:“你們都不知道,這是火妖,若一頓打死便無後患,今雖帶重傷而去,畢竟火災不免。”霎時間,東市失火,延燒有千餘家,眾人方知賈丞相之奇。這是一個火的故事。
還有一個火的故事。建康江寧縣廨之後,有個開酒店的王公,一生平直,再無一點欺心之事。若該一鬥,準準與人一鬥酒,若該一升,準準與人一升酒,並不手裏作法短少人的。又再不用那大鬥小秤,人都稱他為王老實。癸卯二月十五日黃昏之夜,店小二正要關門閉戶,忽見朱衣襆頭將軍數人,帶領一群人馬,走到門首下馬,大聲喝道:“可速開門,俺要在此歇馬。”店小二急忙走進對王老實說知此事。王老實出來迎接,那數個將軍已走進來矣。王老實甚是恭敬,就具酒食奉請,又將些酒食犒勞馬下。頃刻間,一群從人手裏拿了一大捆繩索,長千萬丈,又有幾十個人,手裏拿著木釘簽子百枚,走到朱衣將軍麵前稟道:“請布圍。”朱衣將軍點頭應允。這些從人喏喏而出,都將木簽子釘在地下,又將繩索縛在上麵,四圍係轉,凡街前街後、巷裏巷外坊曲人家,並窩窩凹凹之處,盡數經了繩索。這些從人經完了,走來稟道:“繩索俱已經完,此店亦在圍中。”朱衣將軍數人議論道:“這王老實,一生無欺心之事,上帝所知,今又待俺們甚是恭敬,此一店可以單單饒恕。”眾將軍道:“若俺們不饒恕這一店,便不見天理公道之事了。可將此店移出圍外。”從人應允,急忙拔起木簽,解去繩索,將此店移出在圍外。朱衣將軍對王老實道:“以此相報。”說罷,都上馬如飛而去。王老實並店小二實時看那四圍釘的木簽並繩索都已不見,甚是驚駭。恰值夜巡官兒走來,看見酒店門開疑心,遂細細審問其故,王老實一一說知。夜巡官將此事稟與上官,上官說他妖言惑眾,遂將王老實監禁獄中。方才過得二日,建康大火,自朱雀橋西至鳳台山,凡前日繩索經係之處,盡數焚燒,單單留得王老實一個酒店,遂將王老實釋放。這又是一個火的故事了。
可見火起焚燒,真有鬼神。在下為何先說這兩個故事?隻因世上的人無非一片私心,個個懷著損人利己之念。若是有些利的,便挺身上前,勉強承當。若著那虱大的幹係,他便退步,巴不得一肩推在別人身上。誰肯舍了自己前程萬裏,認個罪犯?豈不是把別人的棺木抬在自己家裏哭?那一時那個不說他是癡呆漢子、懵懂郎君?誰知道上天自有眼睛,把那癡呆漢子偏弄做了智慧漢子,懵懂郎君偏變作個福壽郎君。奉勸世人便學癡呆懵懂些也不妨。這正是:人算不如天算巧,天若加恩人不愚。
話說杭州多火,從來如此,隻因民居稠密,磚牆最少,壁竹最多,所以杭州多火,共有五樣:民居稠密,灶突連綿;板壁居多、磚垣特少;奉佛太盛,家作佛堂,徹夜燒燈,幢幡飄引;夜飲無禁,童婢酣倦,燭燼亂拋;婦女嬌惰,篝籠失簡。
話說宋朝臨安建都以來,城中大火共二十一次,其最利害者五次。紹興二年五月大火,頃刻飛燔六七裏,被災者一萬三千家。六年十二月又大火,被災者一萬餘家。嘉泰元年辛酉三月二十八日寶蓮山下大火,被災者五萬四千二百家,綿亙三十裏,凡四晝夜乃滅;那時術者說“嘉”之文,如三十五萬口,“泰”之文,如三月二十八也;又都民市語,多舉“紅藕”二字,藕有二十八絲,紅者火也,讖語之驗如此。嘉泰四年甲子三月四日大火,被災者七千餘家,二晝夜乃滅。紹定二年辛卯大火,比辛酉年之火加五分之三,雖太廟亦不免,城市為之一空。
不說杭州多火,且說宋高宗末年,有一位賢宰相,姓周雙諱必大,字子允,廬陵人,後封益公,與唐朝宰相裴度一樣。看官,你道他怎生與裴度一樣,隻因一件救人功德上積福,儼似香山還帶之意,遂立地登天,直做到宰相地位,巍巍相業,不減裴度。後來出鎮長沙,享清閑之福十有五年,自號“平園老叟”,又活像裴度綠野堂行樂之事。看官,你好生聽著。話說周必大的相貌,長身瘦麵,臉上隻得幾根光骨頭,嘴上並無一根髭須,身上又伶伶仃仃,就如一隻高腳鷺鷥一般。當時人人稱他為“周鷺鷥”,有四句口號嘲笑道:周鷺鷥,嘴無髭,瘦臉鬼,長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