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認回祿東嶽帝種須(2 / 3)

那周必大常自己照著鏡子,也知不是十分富貴之相。高宗紹興丙子年間,周必大舉進士,做臨安府和劑局門官。才做得一年,他那時的年紀將近五十歲,初生一子,尋個姚乳娘乳這個兒子。不意姚乳娘患起一場感寒症來,兒子沒得乳吃,晝夜啼哭,周必大甚是心焦,巴不得姚乳娘一時病好,特占一卦,那謠詞說得古怪道:藥王蠲痾,財傷官磨。

困於六月,盍祈安和!

周必大占得這一爻,心中甚是不樂,已知姚乳娘是個不起之症。過得數日,姚乳娘果然嗚呼哀哉了。周必大見謠詞靈應,恐六月深有可憂之事,心中不住忐忐忑忑,擔著一把幹係,日日謹慎。直守到六月三十日,周必大對同僚官道:“我前日占得謠詞,有‘困於六月,盍祈安和’之句,心中甚是不寧,嚐恐有意外之變。如今已守到六月三十日,眼見得今日已過,災星退度,過了今晚,明日便是七月,準準不妨事矣。”同僚官道:“你忐忐忑忑了這一個月,真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一般好生提防。今日災星退度,俺們具一杯酒與你慶賀。”說罷,同僚官各出分金一封,置酒到周必大宅子中,開懷暢飲。

不說這壁廂飲酒作樂,且說周必大住居在樣沙坑,與間壁運屬王氏恰好是同梁合柱之居。那王家的妻子馬氏,馬氏的弟弟是馬舜韶,新升禦史,其威勢非常之重。王家有了這個禦史的舅舅,連王家的光景也與舊日不同起來了。從來道:貧時垂首喪氣,貴來捧屁嗬臀。

這王家倚托禦史之勢,凡事張而大之,況且新升禦史,正是諸親百眷掇臀捧屁之時,何況嫡嫡親親舅爺,王家怎敢怠慢了他?少不得接那舅爺來家,肆筵設席,鼓瑟吹笙,親親熱熱,恭恭敬敬,奉奉承承,以盡姐丈之情。惹得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之人,都來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不免迂鄰舍之迂,闊鄰舍之闊,這都是世情如此,不則一家。恰好六月三十之日,那王家舅爺馬舜韶,扯起烏台旗號,穿著開口獬豸繡服,烏紗帽,皂朝靴,馬前一對對擺著那嚇人的頭踏,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來到王家探望姐姐與姐夫。姐夫因而設席款待,直飲到黃昏而散。周必大與同僚官知間壁王家有貴客,怎敢聲張?隻得低聲而飲,隻待馬舜韶去了,方才能夠暢飲。飲到三更天氣,同僚各官散去。怎知王家的丫鬟因日間伏事舅爺茶茶水水、酒酒飯飯,忙了一日,辛苦睡著,把燈插在壁上,那丫鬟放倒頭一覺睡去,兩個鼻子孔朝天,就象鐵匠扯風箱之聲,再也不醒。那燈火延在板壁之上,首先燒著周必大的宅子,一時間便延燒起來,刮刮雜雜,好生利害:夫火者,稟南方丙丁之精,木生於火,禍發必克,燧人以之利物,火德將此持權。神名回祿、祝融、宋無忌,部下有焱火使者、持火鈴將軍、捧火葫蘆童子、騎火龍火馬神官。天火非凡火不燎,始初逼逼剝剝,繼則(火或)(火或)烘烘,骨都都煙迷宇宙,刮刺刺焰震乾坤,果然勢如燎毛之輕,誠哉烈若紅爐之鑄,可想周郎赤壁,宛似項羽鹹陽。

這一場火起,延燒數百家,周必大從睡夢裏醒來,急急救得家眷人口;衣服家夥之類,燒得個罄盡。

那臨安帥韓仲通明知這火從王家燒起,因王家舅爺有禦史之尊,誰敢惹他?俗語道:“欺軟怕硬,不敢捏石塊,隻去捏豆腐。”便拿住周必大並鄰比五十餘人,單單除出王家。諸人盡數在獄中,奏行三省官勘會。周必大在獄中問獄吏道:“失火延燒,據律該問什麼罪?”獄吏道:“該問徒罪。”周必大道:“我將一身承當,以免五十鄰比之罪,我還該何等罪?”獄吏道:“不過除籍為民耳。”周必大歎息道:“人果可救,我何惜一官?況舍我一頂紗帽,以救五十餘人之罪,我亦情願。那謠詞上道‘財傷官磨’,數已前定矣,怎生逃避?”獄吏道:“你這官人甚是好笑,世上隻有推罪犯在別人身上的,那裏有自己去冒認罪犯的?如今世上那裏還有你這等一個古君子?便是點了火把,也沒處尋你這個人,怎生肯舍自己前程萬裏,捉生替死,與他人頂缸受罪。”說罷,大笑不止。周必大認定主意,不肯變更,直至勘會之時,他自己一力承當,隻說家中起火,並不幹鄰比諸人之事。三省官都有出脫周必大之意,要坐在鄰比諸人身上,因見周必大自己一力承當,三省官無可奈何,隻得將文案申奏朝廷。倒下旨意,削了周必大官爵,釋放五十餘人出獄。那五十餘人磕頭禮拜,謝天謝地,隻叫:“救命王菩薩,願你福壽齊天,官居極品,位列三台,七子八婿。”周必大也付之不理。臨安府諸人,也有道周必大是千古罕見之人,怎生肯舍了自己前程,救人性命?卻不是佛菩薩轉世,日後斷然定有好處。也有道周必大是個呆鳥,怎生替人頂缸,做這樣呆事?也有道周必大是個極奸詐之人,借此沽名邀譽。總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麵,不可以一律而論。有詩為證:舍卻烏紗救別人,旁人相見未為真。

救人一念無虛假,必大何曾問細民?

話說周必大救了五十餘人之命,隻因火起貼鄰,燒得寸草俱無,周必大隻領得骨肉數口而出;又因削了官爵,安身無地,將就在臨安挨了五六個月,沒及奈何,隻得思量寄居於丈人王彥光之處。他夫人王氏也是個賢惠之人。大抵婦人家並無遠大之識,隻論目下。他夫人見丈夫冒認罪名,削去了官爵,也全不怨恨著丈夫,並無一言說丈夫做了這場呆事,反寬慰丈夫,遂同丈夫到父親家居住去。

不說周必大同夫人要到王家去住,且說那王彥光住在廣德,始初聞得女婿因救了鄰比五十餘人,冒認罪名削去了官爵,好生怨悵道:“半生辛苦,方才博得一個進士,怎生有這個呆子?世上的人,利則自受,害則推人,卻比別人顛倒轉來做了,豈不好笑殺人?好端端的一個官,正是前程萬裏,不知要做到什麼地位方才休歇。就是他要休歇,我還兀自不肯休歇,不知自己何故自己作孽拋去了。明日清清冷冷,卻帶累我女兒受苦。世上隻有要官做的人,再沒有有官自去削的人,可不是從古來第一個癡子麼?明日見這癡子時,好生奚落他一場。”那王彥光忿忿不已。不則一日,到於冬天,一日大雪,王彥光夜間得其一夢,夢見門前有許多黃巾力士在門前掃雪,王彥光問道:“怎生在我門前掃雪?”那些黃巾力士道:“明日丞相到此,掃雪奉迎。”說罷而醒。王彥光大驚異道:“不知明日有什麼人來,來的便是宰相也。”次日午時,恰好是女兒女婿來到。王彥光暗暗的吃個驚道:“難道這丞相就是這個癡子不成,世上可有癡子做丞相之理?況且除籍為民。俗語道‘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難道可有天上掉下來的現成丞相?大抵不是他,或是別人亦未可知。”這日到晚,並無一人。王彥光暗暗的道:“今日並無一人,隻得這個癡子。這個夢有些古怪,準準要應在周必大身上了。我本要奚落他一場,今既如此,不好奚落得,隻得翻轉臉來且奉承他一番,不要他明日做了丞相之時,笑我做蘇秦的哥嫂。我如今不免做個三叔公,再作理會。”果然翻轉臉來,歡容笑麵,一味慰安,並無奚落之念,實有奉承之心。怎知王彥光的兒子王真通是個極勢利的小人,見姐夫削了官爵,好生輕薄,又見父親一味恭敬姐夫,便如眼中之釘一般,便道:“一個罷官之人,與庶民百姓一樣,直恁地恭敬,卻是為何?將我家的錢糧,去養著這個呆鳥做恁?”若是父親與周必大酒食吃,他便在旁努嘴努舌,斜眼撇角,冷言冷語,指指搠搠的道:“可是奉承這位尊官哩。”正是:隻有錦上添花,那曾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