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君心能潔白,願操箕帚奉庭幃。
馬自然大怒,拔起手中七星寶劍,望美人劈頭砍將過去,遂化清風一陣而散。曾有呂純陽先生詩道:六幅紅裙繞地繃,就中顯設陷人坑。
多少王侯遭此喪,留得先生獨自醒。
馬自然方才喝退得這個妖怪,又見青龍騰躍,白虎咆哮,好不怕人。馬自然識破了,寂然不動。那龍虎盤旋了半日,見馬自然不睬,也便寂然而去。少頃之間,隻見風雨獵獵之聲,好是倒天關、塌地軸的一般震響,吹得根根毫毛都直豎起來。一陣冷風過處,就中閃出一尊妖魔。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惡狠妖魔鬼怪,頂天立地猙獰。三頭六臂騁威靈,一見登時喪命。
紅眼圓睜如電,朱須骨肉崚嶒。一聲哮吼過雷霆,震得天昏地瞑。
那馬自然見了這般一個惡魔,暗暗道:“我隻怕適才那個美人軟纏,有些纏他不過,你這般一個硬漢,我怕你怎的?”憑他把那六隻手中兵器並舉,刀來槍刺,火燒雷打,馬自然全然不動一念。過了一會,那惡魔弄得沒興沒頭,也隻得去了。少頃之間,又隻見閻羅天子帶領一群牛頭馬麵鬼卒,手執鋼叉、鐵索、枷鎖之類,口口聲聲道:“馬賊道這廝罪大惡極,卻在這裏興妖作怪,可拿他去落油鍋。”那些牛頭馬麵紛紛的走將攏來,要把鐵索套在頭上。馬自然憑他嚕唕,也隻是不動。忽然間,見太上老君在麵前“咄”的一喝,那閻羅天子並眾鬼使,都走得沒影。馬自然從此煉就了金丹,六丁侍衛,變成了一個神仙之體,再無損傷。果是《丹經》上道:從此變成幹健體,潛藏飛躍總由心。
話說馬自然煉就了丹法,那降龍伏虎之事,與葉天師都差不多,在下也不必再說。但馬自然極有一種戲法,最為好笑。曾醉墮於湖州霅溪之中,眾人隻道他已死。過了一日,隻見他從水裏走將起來,衣不沾濕,又坐於水麵上說道:“適才項羽接我吃酒,遂吃得大醉,所以來遲。”溪邊之人觀者甚多,隻見他酒氣衝人,麵色甚紅。又時時把拳頭塞入鼻孔之中,你道那鼻孔有得多少大,可不是孫行者的鼻孔,撞著賽太歲的沙,摸兩塊鵝卵石塞住鼻孔之意。馬自然把拳頭塞將進去,又取將出來,拳頭又不見小,鼻子又不見大,仍舊是好端端的鼻孔。他若把手指著溪水,那溪水便逆流上去,滔滔不住,歇了手指,那溪水便如舊了。若指著柳樹,那柳樹便隨溪水來去,就像活的一般,住了手指,柳樹仍在依舊之處。若指那大橋,大橋就分開做二段,眾人都走不得,住了手指,仍是一條石橋,又並無一毫斷的痕跡。口中吃著飯,把那飯糝噴將出來,顆顆都變成蜜蜂亂飛,薨薨有聲,飛入口中,又仍是飯糝。
馬自然往婺州過,他的母姨娘已死。後來在靈座之中說起言語,就像活的一樣,日日要兒子媳婦供給飲食,若少有怠慢,便罵大罵小,或是吩咐兒子鞭笞奴婢,兒子不敢不依。馬自然將到之日,那姨娘已知,便吩咐門上人道:“明日馬家外甥來,切不可放他進來見我。這小兒忒利害,他有些要歪廝纏。”馬自然到了門首,門上人不肯放進,馬自然問其緣故,大笑道:“這姨娘不是真的,是個妖精假變的,所以怕得見我。你們休得被他騙了,待我進去便見分曉。”那些門上人日日受了鞭打,心裏正有些著惱,聽得這話,便放他進去。馬自然不由他分說,竟闖到靈座下作揖道:“外甥特來拜見姨娘,姨娘怎麼死了又會得顯靈,會得說話,會得料理家中事體?”說罷,靈座中並不見則聲。馬自然道:“姨娘日日說話,今日怎麼見了外甥倒不說話?姨娘若不說話,外甥終日也不去。”靈座中方才歎息了一聲道:“今日見外甥來,心中甚是悲苦,所以不言不語。”說罷,便哭將起來,果是姨娘的聲音,一毫無二。那兒子、媳婦也便一齊哭將起來。馬自然又問道:“姨娘怎生得還魂轉來,又在陽世?”姨娘道:“陰府因我陽壽未盡,所以放我轉來。我因兒子、媳婦年紀尚小,所以日日在此料理。”馬自然道:“姨娘既會得說話,何不現出形貌,把我外甥一見,以慰我之情。”姨娘道:“陰陽各別,怎生好現得形貌見你?”馬自然道:“不必現出全身,或露頭臉,或露一手,等我外甥見見便是。”姨娘再三不肯。馬自然道:“若姨娘不肯見我,我便住在這裏一年,一定要見一麵方才罷休。”姨娘被馬自然催逼不過,隻得從靈座中伸出一隻手來,果是姨娘的手,一毫無二。兒子、媳婦又哭將起來。馬自然便一把捏住,那姨娘大叫:“外甥無禮。”馬自然捏住手著實撲了幾撲,一扯扯將出來,卻是一個白麵老狐,遂撲死在地。可不是《西遊記》內金角怪、銀角怪的壓龍洞中老奶奶麼?有詩為證:壓龍洞中老奶奶,靈座當中老姨娘。
〞有妖狐能狡獪,好抬香轎坐中堂。
話說馬自然除了這個老狐精,後遊於常州。那時宰相馬植謫官為常州刺史,素聞馬自然之名,遂請相見,認為同宗。馬自然道:“世為杭州小吏,如何得有貴族?”其不肯攀高認貴如此。一日,在馬植席上,把磁器盛土種瓜,頃刻間引蔓生花結實,眾賓取而食之,其香美異常。他把手在身上並襪上四圍一摸,隻見索琅琅的銅錢滾得滿地,就把這些銅錢撒在井裏,少頃叫聲“出來”,那些銅錢一個個都從井底飛將出來,若有人搶他銅錢,私自放在袖裏的,轉眼間摸索,一個也通沒有了。人羨慕他的道:“我若得馬神仙這隻手,摸將出來,千千萬萬,終日在錢堆裏過日,便不愁貧窮了。”馬自然大笑道:“錢財都自有分限,若不是你的錢財,便一文也不可強求。”馬植道:“此城中甚多耗鼠,把文書都咬壞了,甚是可惡。”馬自然遂書一符帖在南壁之下,把箸敲著盤子,長嘯數聲,鼠便成群聚攏,走到符下俯伏不動。馬自然遂呼一個大鼠到階前吩咐道:“汝這孽畜,隻尋覓些食吃便罷,怎生咬壞了相公之書,可作急出城而去。”大鼠如叩首狀,群鼠都一齊叩首,回轉身成群作隊出城而去,城中遂無鼠患。
馬自然曾同一個道士王知微、弟子王延叟三人,南遊越州,走到洞岩禪院。那時和尚三百人都在那齋堂內一齊吃齋,見這三個道人走進門來,三百和尚並沒一個來睬著,隻把三碗飯拋在三個道人麵前,如待乞丐之意。馬自然暗暗的道:“釋、道二教雖然不同,我與你都是一樣之人;僧來看佛麵,道不得個‘道來看太上老君麵’麼?直如此輕薄我道教,可恨可恨。我不免取笑他一場,也知我道教之妙,不可受他的輕薄,被他作賤了去,說我道教無人。”馬自然遂顆粒不沾,那王知微、王延叟卻吃飯,馬自然對二人道:“你們快快吃完了飯走路,休得在此停留。”王知微二人見說,遂放下飯碗,急急出門。那時三百個和尚都還未曾吃完。馬自然出得院門,又催促二人快走,不可停留。二人都不知其故,“敢問怎生忙忙急急行走?”馬自然道:“自有妙處,走到前路便知分曉。”馬自然急急去店中買了幾個燒餅吃了,與二人上路,腳不停地,飛走如雲。走到諸暨縣南店中投宿,那時已離禪院七十裏路了。三人吃了夜飯,上牀便睡。
不說他三人在店中投宿,且說那禪院從這三個道人出門之後,變出一個蹺蹊作怪的事。怎見得?
三百個僧,有如泥塑;六百隻腿,就似木雕。渾身綁縛交加,遍體枷杻做就,人人都似麵壁漢,個個齊學坐禪僧。
可憐那三百個和尚就像釘在地上的一般,一動也動不動,不言不語,如醉如癡,竟似杭州西湖淨慈寺殿內泥塑的五百尊阿羅漢無異。幸有兩個和尚手裏做著活,未曾吃飯,以此不曾著手。看了這一堂和尚,隻叫得苦,知道是適才怠慢了那三個道士之故,是他們用的法術。急忙出門,要追著這三個磕頭謝罪,求他救解。怎知這三個已去得遠了。兩個和尚隻得不顧性命望前追趕,逢人便問道:“曾見三個道士麼?”路上人道:“去得遠了。”兩個和尚叫苦不迭道:“怎生救得這三百個?”不住脫脫的哭,直趕到夜深,才趕得著,敲著店門問道:“裏麵可有三個道士麼?”店中答應道聲“有”,兩個和尚叫聲“救命”,店主人開得門。兩個和尚一步一拜拜到牀前,跪在地下大哭道:“日間實是不識尊師,有失恭敬,如今院中三百個和尚至今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一步也動不得,萬乞吾師哀憐救解則個。”馬自然隻是齁睡,再也不則聲。王知微、王延叟二人大笑,方知是馬自然用的定身法。兩個和尚見二人大笑,一發慌張,發急的磕頭禮拜。馬自然方才開口道:“我與你同是出家之人,雖然教門各別,也該見人恭敬,怎生如此輕薄?難道我道家便不如你釋家不成!你既好輕薄,便受些輕薄的虧也不為過。如今也奈何得夠了,你們二位回去,斷然動得,不必疑心。”和尚遂拜謝而去,星夜趕回,進得院門,果然解了法術,都走得起。有詩為證:-人切莫太心高,心若高時受惱蒿。
怠慢他人人怠慢,此間相去僅分毫。
再說馬自然一路南行,那時正值春天,見一家園中菘菜甚好,馬自然問園主人要化數株菜將來吃。那園主人不唯不肯,反臭罵了一頓“賊道”、“狗道”,喃喃的罵個不了。馬自然微微而笑,走到前路,叫王知微匣裏取出紙筆,王知微道:“園主人不與我們菘菜也是小事,就是被他罵一頓,我們道家隻得忍耐,難道取出紙筆,要寫狀子告他不成?”馬自然道:“不是告他,做個戲法取笑他一取笑。”遂於紙上畫一隻白鷺,用水一噴,變成真白鷺一隻,飛入他菜畦之中,長一嘴,短一嘴,啄那菘菜。園主人趕來,那白鷺便飛起,略略走開,又飛下啄個不了。這園主人跑來跑去,連腳也跑酸。馬自然又畫一隻小哈巴狗兒,用水一噴,也變成一隻真哈巴狗兒,趕那白鷺,白鷺亂飛,狗兒亂跑,把幾畦好菘菜盡數踏壞。園主人疑心是這道士緣故,恐怕又作什麼法術害他,隻得走到前路哀哀求告。馬自然道:“我不是要你的菜,隻是做個戲法取笑一場耳。”遂呼那隻白鷺、哈巴狗兒投入懷中。及至看那地上之菜,又是好端端的,一株無損。
後來遊到霍洞山,入長溪縣界,夜間投宿。那店主人道:“店中人多,並無宿處。道人若有本事在壁上睡,便好相留。”那時已昏黑,王知微料前途並無可宿,隻得落於此店之中。馬自然道:“隻你們有了宿處便罷,莫要管我。”遂把身子一跳,以一隻腳掛在梁上,倒頭而睡。店主人夜裏起來尋火,見了大驚道:“梁上尚且睡得,何況壁上?”馬自然遂把身子走進壁裏,再不出來,歇了半會,方才從壁裏走出來。店主人大驚,方才拜謝,遂移他三人入內室淨處安宿。天明起來,店主人見其奇異,正要款連,麵前已不見了馬自然。王知微二人隻得出了店門,前行數裏,各處尋覓,隻見馬自然已在前途等候了。遂自霍洞山回到永康縣東天寶觀駐泊。觀中有大枯鬆一株,馬自然道:“此鬆已三千年,今夕即當化為石也。”果然夜間風雨大作,就化為石,鬆文猶在。
馬自然善於醫病,凡有疾病之人求他醫治,但以竹柱杖打其痛處,其病即愈。腹內之病,以杖指之,口吹杖頭,腹中便如雷鳴,數年之病,實時便愈。或有腰駝腳折之人,拄杖而來,馬自然以竹杖打之,叫那人放開了杖,應手伸展,真神效也。凡病好之人齎錢帛來送,馬自然堅執不受。那人哀求不過,隻得略受些須,就分散與貧窮孤苦之人,道:“我神仙家要錢財何用!從來沒有貪財的神仙。修行之人專以濟人利物為第一功德,就是物命尚且要救,何況人乎!若遇網罟人捕魚鱉、飛禽、走獸之屬,但至心誦‘南無多寶如來’,捕者終日無所獲,則功德大矣。人能於緩急生死之間、爭鬥之際,三言兩語與人解紛息訟,使人能保全其性命,功德最大。若是至親骨肉,尤當為之調停,不可因而離間,傷其天性。”嚐對馬植道:“你們做官的人,一發要存陰騭,筆尖上功德非輕,斷不可任一己之喜怒、一時之喜怒,尤不可聽信小人之言,要細細體察下情。若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害人非淺,冥冥之中定有報應,遠在兒孫近在身。嚐見做官的子孫後代不昌,或生出不肖的子孫,好嫖好賭,破敗家事,毀壞祖宗的聲名,或是斬絕後嗣,都是枉法得錢之報。若是人命強盜,非同小可,斷不可輕用夾棍拶子。從來道‘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妄害平人,那冤魂在九泉之下,少不得要報仇索命,就是一世、二世、三世、五世,到底定不相饒。若不是真正人命強盜,斷不可輕下在牢獄之中,使他受無窮的苦楚。嚐言道‘若知牢獄苦,便發菩提心’,那牢頭獄卒,就是牛頭馬麵一般凶狠,誰管你生死,隻是有錢者生,無錢者死。做官的人那裏得知備細,真個是‘有天沒日頭’的所在。若是刑罰略輕得一分,則民受無窮之福。做官府的隻是念及冤對,念及自己兒孫,便斷不作惡也。總之,衙門人之言不可輕信,他那張利嘴橫說豎說,變幻不測,其中事體,騰那走趲,藏頭露尾,飛燒詐害,捉生替死,或是倒提年月,洗補文書,隻要得了‘孔方兄’,他便無所不為。真有鬼神不測之機,就似我神仙家做戲法兒也沒他那般巧妙。做官府的都是讀書之人,那裏識得其中情弊。他又通同作弊,朋黨為奸,隻要瞞得你這一人,有何難事?還有積年書吏,真是老奸巨猾,還要把官府置之掌握之中。兼他子子孫孫生長在衙門裏,奸盜詐偽之事從胎裏帶來,所以在衙門中人忠直的少,欺詐者多。我家世代為小吏,所以備知這些弊端,我今發願不肯為吏,棄家學道,到處濟人利物為事,功成行滿,自當上升天界。《丹經》上道:”人欲地仙,當立三百善;欲天仙,當立千二百善。‘又人身上有三屍之神,上屍名’彭倨‘,在人頭中,使人好嗜欲;中屍名’彭質‘,在人腹中,使人貪財好喜怒,濁亂真氣;下屍名’彭矯‘,使人愛衣服,耽酒好色。三屍為人之大害,常以庚申之日,以人之罪惡,上告天帝,欲絕人生籍,減人祿命,令人速死,此屍便得作鬼,自放縱遊行,饗人祭祀。又月晦之夜,灶神姓張,名禪,字子郭,一名隗,亦上告無帝,說人罪惡,大者奪紀,紀者,三百日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昔許真君為旌陽令,一以濟人利物為心。若有貧窮之人,出不起錢糧的,他便以煉就金銀攝入彼所耕墾之地,使彼無錢糧之累。後又斬蛟救人,到處廣積陰功,以淨名忠孝之書傳世,後來遂一家四十餘口拔宅飛升,雞飛天上,犬吠雲中,遂證真君之位。你們做官的肯行陰騭方便之事,比我們道家尤為容易。“說罷,馬植深服其言。自此之後,力為好官。馬自然因時年荒歉,山中之人沒得飯吃,奄奄將死,遂傳一個避難大道丸以救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