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卷忠孝萃一門(1 / 3)

-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得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剛。嗟哉人生翕欻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遺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這一隻詞兒名《沁園春》,是宋朝忠臣文天祥題雙忠廟張巡、許遠之作。文天祥盡忠宋室,力戰勤王,爭奈天不佑宋,崖山舟覆。天祥被擒,誓不降元,十二月情願一刀受斬於燕京柴市,南向再拜而死。夫人歐陽氏亦自刎而亡。天祥三子:道生,佛生、環生,先死於顛沛道途之間,遂遺命以弟璧之子叔子為嗣子。他弟璧後竟歸附於元朝。當時有人作詩歎息道: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

可惜梅花有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那叔子名升,到皇慶中也仕元,為集賢學士,奉使贑州,死於道路。當時也有人作詩歎息道: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間讀史各君臣。

看官,你道文天詳盡忠宋朝而死,他兄弟兒子偏生仕於元朝,隻怕集賢學士這頂封君紗帽,文天祥未必要戴。話說文天祥受死之時,大風揚沙,天地盡晦,咫尺不辨,城門晝閉。自此連日陰晦,宮中皆秉燭而行,群臣入朝,亦爇炬前導。元世祖問張真人,方知是文曲星下降,甚是懊悔。遂贈文天祥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太保、中書平章政事、廬陵郡公,諡“忠武”。命王積翁書神主,灑掃柴市,設壇祭祀。丞相孛羅行初奠禮,忽狂風旋地而起,吹沙滾石,不能啟目,俄卷其神主於雲霄中,轟轟隱隱,雷鳴如怨惡之聲,天色愈暗。元世祖悟其意不欲受本朝之官,乃改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國公,天果開霽。這般看將起來,兒子這頂封君紗帽,他不是踏碎,就是丟在糞坑裏,斷然不要戴的了。但一家父子骨肉心事不同如此,信乎一門死節之難也。

小子這一回要說個一門忠孝之人,做個後來榜樣。且未入正回,話說文安縣一個人,姓王名珣,家道甚貧,苦於裏役,隻生一子,名喚王原,尚在繈褓。王珣被裏役受累不過,對妻張氏道:“吾獨自一身,支撐門戶不來,家中雖有薄田數十畝,反被裏役受累,吃苦不過。我要出外逃難,你母子二人在家守著薄田,辛苦度日,我今出去,切勿記念。”張氏苦留不得,王禕飄然出門而去,並不說到何處去。可憐張氏煢煢一人,守著兒子過活,不覺已經二十個年頭。王原問母親道:“我父親存亡何如?”母親道:“你父親隻因家窮,不能過活,竟不顧我母子,棄家避差,今已二十年矣。”說罷,放聲大哭,涕下如雨。王原大叫大哭,死而複生。及冠,娶妻段氏方才一月,跪告母親要去尋父。母親道:“你去尋父,這是孝心,但父親出外之時,並不說到何處去,今經二十年,並無音耗,何處去尋?”王原仰天大哭道:“我無父親,何以為人?”斷然要尋回來方才罷休,遂與母親哭別而去。但茫茫世界,海角天涯,從那一處尋起?王原一點孝心,隻要尋父,那裏管天南地北萬國九州島,隻是一心向前而去。先到涿鹿,尋了幾時,轉而東行,尋到山東地方,共是數年。他日不成日,夜不成夜,饑不知食,寒不知衣,無刻不是思親之念。一日到田橫島,那時日已斜西,海中颶風掀天揭地,遂投宿於土神祠中。王原叩首神前,哭訴緣由,求神明指示尋親之路。夜間得其一夢,夢走入古廟,正是日午,見廊下一僧煮飯;王原就而乞食,那僧與他一盂飯道:“這是莎米飯,其味甚苦,我與你澆一杯肉汁。”澆完道:“如來如來,來好去好。”忽然祠門“呀”地一聲推開,方才夢醒。隻見一個白發老人手攜一條柱杖,進來問道:“你是何人,來此做些什麼?”王原跪拜,哭訴以尋親之事,並告以夢中之話。那老人道:“日午是南方之位也;莎草根是附子也,附子者,父子也;把肉汁澆飯上者,是父子膾也;如來者,佛也。可急去,當於山寺中求之。”說畢,便忽然不見。王原知是神明指示,向空禮拜,遂依其言到清源,渡淇水,晝行夜禱,走了數月,入於輝縣。縣有輝山,訪得山中有一夢覺寺。王原聞了這寺名,不覺有些心動起來,遂乘著一天大雪,不顧寒冷,夜造其寺,宿於門外。那寺中有個住持,名為法林,是個久修行得道之人。夜中打坐入定之時,觀見門外有孝子尋親,天明之時,即命一個行童開門訪問道:“少年是何方人氏,何為雪夜來此?”王原道:“文安人,為尋父親而來。”行童道:“曾識父親麵貌麼?”王原道:“不曾識得麵貌。”行童領他進去,到了禪堂,參了住持。住持讚道:“賢哉孝子,可與他早飯吃。”誰知他父親王珣果然在此寺中做火工道人,正在那廚房裏煮早飯。住持便喚過王珣來問道:“你認得這少年麼?”王珣道:“素不相識。”住持道:“他是文安人,你也是文安人,即同鄉裏,何不一問?”王禕細細審問,果是父子,相抱大哭。那王珣絕無回來之意,道“我拋家撇子,已經二十餘年,有何麵目回家再見汝母親之麵?終為輝山下鬼矣!”王原磕頭流血,牽住父親之衣死也不放。住持勸道:“汝可回歸,以盡孝子之心。況原係佛力,豈可不遵!”住持一邊勸行,一邊命取常住錢送行,又口占七言詩為贈:

豐幹豈是好饒舌?我佛如來非偶爾。

日曾聞呂尚之,明時罕見王君子。

借留衣缽種前緣,但笑懶牛鞭不起。

歸家日誦《法華經》,苦惱眾生今有此。

王珣隻得拜別了住持,同兒子回到文安,那時王禕年已六十四矣。王原感佛力護佑,終日誦《法華經》以報德。王原後生六男、十五孫、二十二個曾孫,俱業耕讀,人無不稱其孝感焉。有詩讚道:王原孝子實堪哀,走向輝山尋父回。

自是孝心能感動,如來如來果如來!

如今說一個一門忠孝的與列位看官們一聽。話說金華府義烏縣,一名“烏傷”,隻因一個孝子顏烏,父親死了,顏烏負土築墳,群烏都銜土來助,口脗皆傷,遂以名縣。可見孝道之妙如此。那義烏縣生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姓王,單諱一個“禕”字,字子充,自幼秀爽奇敏,及至長大,長身山立,氣度瑰瑋。一生以忠孝為心,聖賢為學,從翰林學士黃溍讀書。那黃溍是元朝極有文才之人,也是義烏人,極稱讚王禕有不群之才。戊子之年,王禕見元朝政亂,國事日非,漸有危亡之意,君臣淫佚,全不修省,貪官汙吏,無處不是。王禕心中氣忿不過,做成一封書,備細說時事日非,怎生當變更,怎生當防閑,恐有不測之變。說得曆曆可見,共有七八千言之多,上於右丞相別兒怯不花。那別兒怯不花胸中何曾通一竅,眼前何曾識一字,見王禕上書,大怒,說這書生甚是狂妄可惡,朝廷那裏少你這個書生這幾句瘋話?遂把書擲之於地。幸而翰林學士危素是個通文理之人,知王禕甚有見識,遂立薦王禕為官。爭奈別兒怯不花這個蠢材,隻是不肯。王禕遂隱於青岩山,著書自樂。誰知不上數年,果然幹戈四起,群雄紛紛割據,盡應了王禕書上之言。元順帝雖下詔罪己,而事已不可為矣。正是:不聽好人言,必有淒惶淚。

話說那時四方紛紛反亂,紅巾賊殺人如麻,民不聊生,我洪武爺避兵濠城,遂有安天下、救生民之誌,收納豪傑。那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遂起兵取了滁州、和陽、太平、金陵、鎮江等處,應天順人。天兵所到之處,席卷如飛,乘勝謀取浙東,遂克了婺州,就是如今的金華府,擒了元治書帖木烈思等,下令軍中無得侵暴。洪武爺撫定了婺州,於城樓上立大旗二麵,親書對聯道: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一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