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胡少保平倭戰功(1 / 3)

附緊要海防說並救荒良法數種東海小明王,溫台作戰場。

虎頭人最苦,結局在錢塘。

這四句是嘉靖初年杭州的謠言。從來謠言是天上熒惑星精下降,化為小兒,倡布謠言。始初人不解其意,後便句句應驗。“東海小明王”者,徐海作亂於東海,稱“小明王”也。“溫台作戰場”者,那時倭亂,溫、台無不殘破也。“虎頭人最苦”者,應募之人多處州,“處”字是“虎”字 頭也,其殺死尤多。“結局在錢塘”者,賊首王直被胡少保擒來斬於錢塘市也。

話說嘉靖三十一年起,沿海倭夷焚劫作亂,七省生靈被其荼毒,到處屍骸滿地,兒啼女哭,東奔西竄,好不淒慘。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盡千方百計、身經百十餘戰,剪滅了倭奴,救了七省百姓,你道這功大也不大!如今現現成成享太平之福,怎知他當日勘定禍患之難,不知費了多少的心血!後來鳥盡弓藏,蒙吏議而死,說他日費鬥金。看官,那《孫武子》上道:“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又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征戰之事,怎生銖銖較量,論得錢糧?又說他是奸臣嚴嵩之黨。從來道,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所以嶽飛終死於秦檜之手,究竟成不得大功。英雄豪傑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沒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隻得卑躬屈體於權臣之門,正要諒他那一種不得已的苦心,隱忍以就功名,怎麼絮絮叨叨,隻管求全責備!願世上人大著眼睛,寬著肚腸,將就些兒罷了,等後來人也好任事。有詩為證:鳥盡弓藏最可憐,到頭終有惡因緣。

掃除七省封疆亂,聽我高歌佐酒筵。

這一回事體繁多,看官牢記話頭。話說那倡亂東南騷擾七省的是誰?姓王名直,號五峰,徽州歙縣人,少時有無賴潑撒之氣,後年漸大,足智多謀,極肯施舍,因此人肯崇信他。相處一班惡少,葉宗滿、徐惟學、謝和、方廷助等,都是花拳繡腿,好剛使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人。王直一日說道:“如今都是紗帽財主的世界,沒有我們的世界!我們受了冤枉,那裏去叫屈?況且胡塗貪贓的官府多,清廉愛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個進士,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祿享用了,還隻是一味貪贓,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漢,專一殺的是貪官汙吏。我們何如到海外去,逍遙歡哉之為樂也嗬!”眾人都拍掌笑道:“此言甚是有理。”因此大動其心。王直因問母親汪嫗人道:“我生之時,可有些異兆麼?”汪嫗人道:“有異兆。生你之時,夢大星入懷,旁邊有個峨冠的大叫道:”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王直歡哉樂也的笑道:”天星入懷,斷非凡胎。草木皆冰,冰者,兵象也,上天要把兵書戰策與我哩!“因而遂起邪謀。

嘉靖十九年,遂與葉宗滿這一班兒到廣東海邊打造大船,帶硝黃、絲綿違禁等物,抵日本、暹羅、西洋諸國,往來互市者五六年,海路透熟,日與沿海奸民通同市賣,積金銀無數。隻因極有信行,凡是貨物,好的說好,歹的說歹,並無欺騙之意。又約某日付貨,某日交錢,並不遲延。以此倭奴信服,夷島歸心,都稱為“五峰船主”。王直因漸漸勢大,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陳東、葉明等做將官頭領,傾資勾引倭奴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做了部落。又有從子王汝賢、義子王滶做了心腹。從此兵權日盛,威行海外,呼來喝去,無不如意。那時廣東有一夥海賊陳四盼,自為一黨,王直與他有仇,遂用計殺了陳四盼這一黨,因而聲言:“我宣諭本朝,請開互市。”官府不許他開互市,隻叫將官饋米百石以為犒賞之資。王直大怒,大驚官府,將米投之海中,遂激怒眾倭奴道:“俺請開互市,彼此公平交易,都有利息,並不擾害你中國。你不許俺開互市,是絕俺們生意。俺們不免殺入中國搶擄罷。”眾倭奴一齊歡哉樂也。踴躍從命。

三十一年二月,王直遂吩咐倭奴殺入定海關,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去定海水程數十裏。沿海亡命之徒,見倭奴作亂,盡來從附,從此倭船遍海為患。是年四月,攻破遊仙寨,百戶秦彪戰死。又寇溫州,破台州黃岩縣,殺掠極慘,苦不可言,東南震動。三十二年四月,倭犯杭州,指揮吳懋宣率領僧兵戰於赭山,盡被殺死。又陷昌國城,百戶陳表戰死。從此倭船至直隸、蘇、鬆等處,登岸殺掠。參將俞大猷率領舟師數千,圍王直於烈港,王直以火箭突圍而走,從此怨中國益深,又看得官兵不在眼裏。遂打造大海船聯舫,方一百二十步,每船可容二千人。柵木為城,為樓櫓四門,城上可以跑馬往來,屯聚在薩摩洲的鬆浦津,稱為“京城”,自稱為“徽王”,分布各頭目控製要害之地,共有幾處:豐前 豐後 築前 築後肥前 肥後 薩摩 日向大隅 九州島 前平 馬肥飛蘭 鳥淵 沉馬 美美花腳踏 太津村 何馬 屈沙他家是 卒之毛兒 空居止通明 巨甲 廟裏 日高共有三十六島,都是他部下,聽其指揮。遂分兵四麵殺掠,攻陷臨山城。六月, 寇嘉興、海鹽、澉浦、乍浦、直隸、上海、淞江、嘉定、青村、南彙、金山衛、蘇州、昆山、太倉、崇明等處,或聚或散,出沒不常,凡吳越之地,經過村落市井,昔稱人物阜繁,積聚殷富之處,盡被焚劫。那時承平日久,武備都無,到處陷害,屍骸遍地,哭聲震天。倭奴左右跳躍,殺人如麻,奸淫婦女,煙焰漲天,所過盡為赤地。柘林、八團等處都作賊巢。三十三年二月,又分兵入掠,賊從赭山、錢塘至曹娥,涉三江、瀝海、餘姚,直走定海之王家團。複有一支盤據普陀山,焚劫海鹽、龍王塘、乍浦、長沙灣、嘉興、嘉善等處。又有一支攻昆山、蘇州、鬆江等城。既又奔蕭山,分寇臨山、瀝海、上虞,轉攻嘉興。官兵與賊戰於孟家堰,指揮李元律、千戶薛虞、宋應蘭戰死。又賊四十餘人突入百家山,百戶趙軒、梁喻戰死。又寇沈家河、智扣山、黃灣等處,都司周應禎戰死。又寇蒲門、壯士所,乘舟遁出金山洋,突入鬆門關,薄於靈門、台州。又賊二百餘人登自海門港,直攻台州、仙居、新昌、嵊縣,屯於紹興柯橋村。又賊二千餘人,焚劫嘉善,廣西領兵百戶賴榮華戰死。三十四年正月,領兵僉事任環與賊戰於吳鬆江彩掬港,殺賊二百餘人,被他埋伏一支兵殺來,我兵敗了一陣。四月,賊眾四千攻圍金山城,寇常熟。

且說海上一支最盛的賊兵是徐海,混名“明山和尚”,自稱為“小明王”,原是徐惟學的侄子。先前徐惟學把徐海做當頭,當在大隅州夷人之處,借錢使用。後來徐惟學到廣東南嶴,被守備指揮殺了,大隅州夷人問徐海取討原銀。徐海道:“待俺搶擄來還你便是。”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結黨,多至數萬人,入南京、浙西諸路,屯據柘林、乍浦。率數千人,水陸並進,聲言先攻嘉興,次及杭州。那時無兵可恃,軍民洶洶,好生慌張。

雖然兵勢多洶湧,幸有持危勘亂人。

這勘定禍亂之人姓胡,雙諱“宗憲”,號默林,乃徽州之績溪人也。嘉靖戊戌年進士。其人有倜儻之才,英雄之氣,機變百出,胸藏韜略,智諳孫、吳。初作餘姚知縣,朝廷知其有才,即欽取為浙江監察禦史。那時胡公正巡浙東台、溫諸郡,見了這報,連日夜到於嘉興地方。適倭奴從嘉善殺來,迤邐近城外,城中百姓震恐。胡公道:“兵法攻謀為上,角力為下,況且如今無兵,何以處之?”因暗暗取酒百餘瓶,將泥頭鑽通,放毒藥於酒中,仍舊塞好,載了兩船,選有膽量機警、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解酒賜軍。船頭上掛了號牌,故意載到賊人所過之處,見賊人殺來,即忙解去冠帶逃走。賊人遂不疑心,走報倭酋。倭酋正在口渴之際,見了此酒,都歡哉樂也的笑。打開泥頭,一陣馨香撲鼻,遂開懷放量而飲之,卻不是《水滸傳》道“倒也,倒也”!胡公又命村市酒家,都放了毒藥,償以酒價;民家所有之米,浸以藥水,潛地逃去。賊人爭先飲酒,取米煮飯,食者都死。四五停中死了一停。雖然如此,爭奈賊人甚多,我兵甚寡,兼且每每戰敗之餘,人心畏懼。適值宣慰司彭藎臣領土兵數千到,甚是雄壯可用。胡公恐其恃勇輕進,有犯禁忌,叫人對彭藎臣說道:“賊人甚是狡猾,但可用智,不可力敵;最善於埋伏,且知分合之勢,我兵常為其所誘。宜分奇正左右翼擊,防其衝圍,切須仔細。”彭藎臣不聽胡公之言,到於石塘灣,兩軍相接,彭藎臣恃勇輕進,果被伏兵殺敗,墮賊之計,始大懊悔,遂有潰誌,遠近震駭,眾人失望。胡公道:“如此則我處無兵,其事立敗矣。”遂親到軍營宣諭慰安道:“勝敗兵家之常,何足介意?你因不知地利,誤中賊計。我聞賊人頭目多死,眾無統領,況久不得食息,此必敗之道,甚不足畏。”胡公見苗兵多無衣甲器械,遂命各當鋪出舊衣頒給,又賜錢帛牛酒飲食,又叫各工打造器械,特懸重賞。苗兵感激思奮。胡公見苗兵可用,遂指畫石塘地形曲折,吩咐道:“你把兵分為三隊,一隊為前鋒,從塘路進;一隊為奇兵,伏於道左;一隊為水兵在船,環列道右,防其奔逸,都在前鋒數裏之後。前鋒迎敵,詐敗佯輸而走,走到伏兵之處,放炮一聲,伏兵盡起,三麵合圍剿賊,無有不勝之理。”仍令土人引導,彭藎臣一聽胡公之計,賊果大敗而逃,逃到平望。又別有苗兵一支屯在平望,適值總督張經從鬆江兼程而來,又永順宣慰彭翼南複從泖湖西來;胡公得知兩路有兵,遂檄參將盧鏜與總兵俞大猷統浙直狼土兵,躬穿甲冑,親自激勵,馳馬趨出,四麵合圍,軍聲大振。賊人大敗,逃還王江涇,被我兵斬倭首三千餘級,溺水死者不計其數,因改名為“滅倭涇”。蓋前此以來戰輸者心膽俱喪,隻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自此之後,方知賊甚可殺,人人有鬥誌矣。此初出茅廬第一功也。

餘外敗殘倭賊,一支走崇德到省城,一支寇蘇州、常熟,都是內地奸民為之向導。常熟知縣王鐵與致仕參政錢泮被殺;又攻圍江陰,連月不解,府援兵不至,知縣錢鏐死之;又寇唐行鎮,遊擊將軍周璠戰死。又有賊九十三人自錢塘白沙灣入奉化仇村,經金峨突七裏店,寧波百戶葉紳戰死;從寧波走定海崇丘鄉,又到鄞江橋,曆小溪、樟村,寧波千戶韓綱戰死。又走通明壩,渡曹娥江,時禦史錢鯨便道還慈溪,被賊殺死。慈溪無城,知縣負印而走,殺鄉宦副使王熔、知府錢煥、焚劫士民,極其慘毒。又過蕭山,渡錢塘,入富陽、嚴州,寇徽州之績溪,參將盧鏜以勁兵出油口溪扼住。賊奔太平府,渡彩石江,逼南京城下,京營把總朱襄、蔣陛被殺,城門晝閉。賊又東掠蘇州,到處焚劫。朝廷遂把總督張經拿進京去,因胡宗憲有才略可大任,遂進都禦史提督軍務。

胡公到任八日,聞幕府麾下募卒隻得三千人,又俱老弱之人,原舊所征四川、湖廣、山東、河南諸兵又罷去所恃緩急者,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參將宗禮所領河朔兵八百人而已。南北諸倭共有萬數之多,眾寡不敵。胡公細細想道:“賊人進退縱橫,都按兵法,決然是王直坐中軍帳調撥人馬無疑。如今騷擾的都是王直部落,畢竟要著人到王直處說他投降中國,封以官爵,然後離散他的黨羽,漸漸可擒也。”計議已定,先前曾把王直的母親、妻子監禁金華府獄中,如今便實時放出,與以好衣食,把他好宅子居住。遂上本請朝廷移諭日本國王,要他禁戢部落,其實察王直消息也。朝廷從其請。胡公遂選兩個能言舌辯的秀才,一名蔣洲,一名陳可願,充為市舶提舉官以行。胡公授密計於兩個秀才道:“王直越在海外,難與他角勝於舟楫之間,要須誘而出之,使虎失其負嵎之勢,乃可成擒耳。”又說道:“王直南麵稱孤,身不履戰陣,而時遣部落侵軼我邊疆,是直常操其逸,而以勞疲中國也。要須宣布皇靈,攜其黨羽,則王直勢孤,自不能容,然後勸之滅賊立功,以保親屬,此上策也。”蔣洲二人領計而行。這兩個生員不比南安府學生員陳最良腐儒沒用。有分教:海外國王做了一字齊肩王,徽州王直做了法場上王直。蕩平三十六島烽煙,掃除三十六年血跡。

有《牡丹亭記》曲為證:兵如鐵桶,一使在其中。將折簡,去和戎,你誌誠打的賊兒通。雖然寇盜奸雄,他也相機而動。你這書生正好做傳書用。仗恩台一字長城,借寒儒八麵威風。

不說這兩個生員正要起身。軍中拿到一個倭酋董二,細細審問,果盡是王直調撥,不出胡公所料。朝廷知胡宗憲灼見禍本,降璽書褒勞,遂命胡宗憲總製七省,將滅賊之事盡以委之。另升阮鶚為浙江都禦史,協力剿賊。禦史金浙、陶承學上本請立賞格,有能主設奇謀生擒王直者,封伯爵,賞萬金。詔從其說。三十四年十一月,兩生員到於五島,遇王直義子王滶,說道移諭日本國王之事。王滶道:“怎生要去見國王?這裏有一位徽王,是三十六島之尊。隻要他去傳諭便是,見國王有何益哉!”明日,果然王直到客館來,見這兩位生員。這王直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束發飛魚冠,身上穿一件窄袖絳龍袍,腰間係一條怪獸五絲碧玉鉤,腳下蹬一雙海馬四縫烏皮靴。左日月,右五星,或畫鈈瓶花勝之形,或書左輪右輪之字。寶刀如霜雪,羽扇似宮旗。果然海外草頭王,真是中國惡羅剎。王直出來相見,左右帶刀簇擁之人甚多,真有海外國王氣象。分賓主而坐,坐定,序說鄉曲之情,次後便開口道:“總督公與足下同鄉裏,今特遣我二人來,敬問足下風波無恙否?”王直謝道:“我乃海外逋臣,何足掛齒?今蒙總督公念鄉裏之情,遠來問訊,感謝感謝!”蔣洲道:“總督公說,足下稱雄海曲,何等雄偉,卻怎生公為盜賊之行?”王直怒道:“總督公之言差矣。我為國家驅盜,怎生反說我為盜?”蔣洲二人齊聲道:“足下招集亡命,糾合倭夷,殺人搶擄,就如坐地分贓一般。即使足下未必如此,然為天子外臣,自當為天子捍衛沿海封疆,以見足下忠義之心。今任部落殺人搶擄,騷擾中國,足下即非為盜,不可不謂之縱盜也。”王直方才語塞。陳可願道:“總督公念同裏之情,不然統領數十萬雄兵,益以鎮溪麻寮大刺士兵數萬,揚帆而來,足下欲以區區彈丸小島與之抗衡,何異奮螳螂之臂以當車轍也。”蔣洲道:“總督公推心置腹,任人不疑,將足下太夫人、尊閫夫人俱拔出於獄中,待以非常之隆禮,美衣好食,供給華美,則總督公以同鄉裏之心可知矣。何不乘此時立功以自贖,保全妻子,此轉禍為福之上策也。”王直省悟,大動其心。始初王直聞母親、妻子被殺,心甚忿忿,每欲入犯金華,以報母妻之仇。如今聽得蔣洲三人說母親、妻子活到現在,心中遂歡哉樂也,因有渡海之謀。就與部下心腹計議,謝和等道:“今日之事,豈可便去?俺這裏差一個至親到那邊效力,以堅其心。待那邊不疑,然後全師繼進,方成事體。不然,他便看得俺們不在心上了。”王直歡哉樂也的笑道:“妙算妙算。”遂假以宣諭別島為名,留蔣洲在島,先叫葉宗滿、王汝賢、王滶同陳可願到於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