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父難(3 / 3)

茅草縫中,透進極暗淡的幽光,身子也感覺不到那股蒸人的熱氣。他知道,天黑了,星星出來了。

“雨生!雨生!”聲音是從院牆外麵傳來的。許多腳步聲。還有狗吠聲。呀,果真抓他來了!他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更緊地蜷縮著身體,拚命往下鑽。惡臭更加親昵地包裹著他。

喊聲持續了很久,村子裏的狗都被驚動得狂吠起來,看來,抓他的人正在到處搜尋,並且搜得很有耐心。他屏息靜氣,等待著……

喊聲愈來愈遠,漸漸,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四周一片靜寂。

夜沉沉。

雨生抖抖頭上的茅草,用手在泥壁上摳出幾個洞,攀著,爬了上來。該走了。他小小的身子寂寥地站在寂靜的院子裏。繁星點點的天空,被天狗啃咬得豁豁牙牙的半邊殘月,淡淡的月色中,濃蔭覆蓋下那間破敗的土房……哥嫂大概早已進入夢鄉了?——哦,牛欄,他和父親,和牛,夜晚同憩的牛欄,那混和著青草和牛糞氣息的牛欄!牛也睡了;他該走了……

男孩掉下兩滴淚來,最後望一眼這個家。拖著腳步,偷偷溜出院門……

村道上靜悄悄的,男孩貓一樣弓著身子小跑著,沿牆很溜到一間低矮的茅屋前。他先是附耳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嘴貼著門縫輕聲喚道:

“奶奶,奶奶……”屋內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接著,一點昏黃的光亮跳到門縫中。

“誰呀?”

“是我,雨生,奶奶……”

“吱呀”——門剛開個縫,男孩貓一樣從老奶奶胳肢窩下鑽了進去。老奶奶閂好門,緊跟到屋內,一見孩子的模樣,撲簌簌流下兩行渾濁的老淚。

“孩子,你咋把自己搞成這樣?”男孩黃瘦的小臉上,亂蓬蓬的頭發裏,襤樓的衣褲上,到處沾滿了糞土,單薄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仿佛剛從地窟裏逃出來的小鬼。

“奶奶,有人要抓我!”男孩睜大一雙烏黑的眼睛,抓住老奶奶的手,緊張地、小聲他說。老奶奶歎息了:

“唉,抓你?抓你這麼個小娃娃幹啥?”

“奶奶,你不要不信,這是真的!他們抓走了我爸,哥哥有毛病,抓也沒用,還不抓我?”男孩十分肯定,一字一板地。老奶奶似乎被他說服了,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唉,抓你這麼個小娃娃……”老奶奶一邊落淚,一邊舉著油燈,仔細地給他揀著頭發裏的草屑牛糞。然後,打來一盆水,給孩子洗了洗肮髒的小手小臉。又端來點吃的,看著孩子狼吞虎咽地吃……

“奶奶,我要走了。”孩子拿起桌子上的破草帽,向門口走去。

守寡的叔伯奶奶吃驚地看著他:“孩子,你還小呀,到哪兒去?”

“給你講了,你別給別人講。”男孩很警惕地看看窗外,踞起腳尖,俯在叔伯奶奶的耳朵上悄語幾句。說完,把破草帽往頭上一扣,走了。

他走了四裏路,第二天,到了小集鎮檀樹崗,當時的紅一軍,後來的紅四方麵軍招兵處。

“叫什麼名字?”

“肖永寅。”招兵處的紅軍戰士筆誤將“寅”寫成“銀”,從此,他的履曆表上就成了“肖永銀”。

這是1930年春天。

他十三歲。

不用說,那是一場虛驚。當時大別山根據地的“肅反”還肅不到一個十三歲的童子團團員的頭上,而它所產生的後果卻是製造那場災難的人們所始料不及的:父親的罹難造成了兒子命運的轉折——被開除的童子團員走進了紅軍隊列裏,以後幾度生死,屢遭磨難,終至成為一位著名將領……

曆史的滾滾煙塵湮沒了無數個默默無聞的生靈。在1930年大別山根據地“肅反”中不幸喪生的肖治學,一位紅色村政權的委員也早已被塵封在了曆史檔案中。不過,烈士的名冊上沒有他,他甚至沒有為自己贏得一座墳頭……

無屍。無墳。無碑。

父親的死遺給兒子的,始終是一團迷霧。他什麼時候死的?怎樣被殺害的?他死的時候說過什麼沒有?——有沒有給兒子留下句遺言,告訴兒子,他走得太倉促,死得太年輕,九泉之下他難以瞑目,他的人生有大多的遺憾,他的未竟之誌需要兒子去繼續……

沒有。若幹年裏,死者的名字甚至都不敢為他的親人們所提起,仿佛那是一個恥辱,一個汙點。

兒子隻知道,當年因為缺乏子彈,死難的人,或被大刀砍掉腦殼,或用石頭砸死。行刑地點不定,深溝中,野窪裏,都可能成為烈士的葬身之地。屍體無以覆蓋,餓犬的利齒撕開五髒六腑,血肉之軀做了狗的筵席,最後,隻剩下累累白骨,散落在溝壑裏……

肖永銀沉默著;但曆史終有公正,中國共產黨為父親及與父親一道殉難的那些早期共產黨人洗刷了不白之冤。他們的名字,在沉寂和被湮沒了半個世紀以後,被收進了為共和國而捐軀的先烈的名冊。

亡父的在天之靈該泗淚滂沱了吧?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