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舊顏(1 / 1)

人的年齡越大,就越喜歡老的物件。僅僅是因為懷舊嗎?我想還有原因,那就是老的物件可以襯托人的年輕,包括古老的城市。

濟南這座城到底有多老?隻要看看路邊的指示牌你就知道。什麼舜耕路、舜井,什麼曆山門、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李清照故居……一個個名字像錐子似的,夾雜在濟南慘案紀念堂、解放路、民生大街等等指示牌中間,冷不丁地嚇人一跳。

所以,不管現在的濟南如何嶄新,我都假裝不看,腦海裏隻有一個想象的格式化的濟南,它“戶戶泉水、家家垂柳”……於是,便穿街過巷去找。在友人的陪同下,先到了上新街。本街在民國初年形成,青磚鋪路,牆壁斑駁,一些門樓和大院還在。當年這裏名流政要雲集,學者、高官、洋務代辦、民族企業家,像老舍、方榮翔、黑伯龍等人的故居均位於此,曾是老濟南的文化政治中心。

老舍故居是個精致的小小院落,有展示廳、廚房、臥室和書房,院裏有口老井。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老舍先生執教於齊魯大學,在此居住四年,寫下了有關濟南的大量散文。濟南的山水,濟南的城市,濟南的春夏秋冬都被他毫無保留地讚美,甚至赤裸裸地向讀者發出邀請:

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引自老舍的《一些印象》)。

我對濟南的大部分想象,均來自他的描寫。因此,要看濟南,就先到這裏報個到。毫無懷疑,他的文字是誠實的。但畢竟八十年過去了,他描寫的那個詩意的濟南,隻能碎片化地存在。

上新街五十一號,還保留著一個大大的老院子,這是“世界紅萬字濟南母院”,又叫“濟南道院”。始建於1934年,竣工於1942年,是濟南近代建築中規模最大的仿古建築群,前後共有四進院落,沿中軸線依次為照壁、正門、前廳、正殿、辰光閣等主要建築,兩側東西廂房以廊連接。院子裏有大樹,有亭子,有石碑記載建院經過。日偽期間,有善男信女問老祖什麼時候抗戰勝利?老祖說等道院全部落成,日本人就會撤離。為兌現這句諾言,道院後的“辰光閣”落成後,一直沒有粉刷,直到現在。紅萬字會的宗旨以道教為主,信奉自己所創造、能超越各宗教的“老祖”,主張儒、道、佛、伊斯蘭、天主教五教合一。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創新,貌似“結集出版”,其實需要膽量和飛揚的想象力。而這樣的想象就發生在濟南的上新街,它再一次證明此地專門出產奇思妙想。

還有點小資。不信你到“小廣寒”去看。位於濟南市經三緯二的“小廣寒”,是德國人於1904年興建的電影院,它比北京、上海的電影院都建得早。現在這裏已改成餐廳,木地板是當年的,跺跺腳就像踩著自己的高祖。每間屋角都擺著一些跟電影有關的器具,比如各式各樣的放映機。二樓大廳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觀影,都是老電影,可以點播《列寧在1918》之類。一樓的邊廊和天井擺著西式桌椅,最適宜戀人聚談。“一杯紅酒配電影”,唱的就是這裏吧。

正是“小廣寒”興建的這一年,即清光緒三十年四月一日,濟南奉準自開商埠,允許洋人和中國人並處。這一次“開放”,中外商人紛紛在此設立商行,經營各種土洋貨貿易。商埠區外國人修建了不少洋房,雖然曆經戰亂,但仍可在高樓大廈間偶然瞥見白牆紅瓦。一些濟南老字號也已修複使用,像“宏濟堂”早就恢複了號脈抓藥,甚至成了旅遊景點。

最後,去了曲水亭街。這裏泉聲不息,楊柳垂岸,一排排老房子保存得較為完整。有人在泉池遊泳,有人在泉井裏取水,幾隻白鵝逆流而上。順水望去,大明湖近在眼前,岸邊柳枝成片。水是城市的血脈,樹是城市的頭發。原來,濟南血脈通暢,頭發茂密。

也許我在尋訪老濟南時,忽略了另一個濟南。那個濟南年輕,充滿活力。但是,大凡寫文章的都有一個悖論: 他們的身體喜歡住在新建的高樓大廈,享受現代化的種種便利,心靈卻要飛向古老的街道尋找詩意;他們喜歡炫耀城市的曆史,卻又害怕它血管堵塞,頭發脫落,甚至偏癱。所幸,濟南高齡還生機勃勃,嶄新還保留舊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