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晨,我從一張彩報上看到“謝麟油畫入選法國國家沙龍展”的消息,就不假思索地認為,畫家們又在炒作了,目光本能地要從報紙上撤退。但是這一次,我沒有撤退成功,視線被旁邊的那幅畫粘住,就像刷了膠水。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呢?沒有寫實的線條,沒有完整的門窗,隻是橫截麵,是一片黑與白的混淆。陌生,非常陌生,甚至有“後現代”的跡象。但目光稍微停留,一座村莊便海市蜃樓般浮現,黑色的屋簷、白色的牆壁。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在黑與白之間,洇出一道道褐色的水漬。因水漬的動感,整幅畫像在雨中,又仿佛水中倒影。可是,畫麵沒有一滴雨,那些水漬隻能是曆史的遺留。一座古老的村莊!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卻說不出詳細地址;我好像就在裏麵住著,卻又像遙遠的記憶。如煙,似夢。是醉眼裏的一團景物,是大寫意的一片黑白。
這就是謝麟在巴黎盧浮宮參展的油畫——《山村印象》。
我有了一種被冒犯的感覺。這太不像傳統意義上的油畫了。因為寫實一直是藝術的正宗,像與不像往往是至高標準。在這個標準裏,作家們跟生活比真實,畫家們跟相機比技術。盡管有凡高的“印象”、畢加索的“立體”、卡夫卡的“變形”、達利的“超現實”,但在俺們說普通話的地方,藝術家們還得老老實實地向生活學習,向現實致敬。這麼冷不丁地冒出一個不守規矩的,確實有點兒搶眼,真的有點兒興奮。於是,被冒犯變成了被撞擊,心裏有了驚訝。
驚訝是多方麵的。要知道,謝麟是一位“廣西畫家”。隻要被“廣西”這兩個字命名,立刻就有被“桂林山水”和“邊緣省份”格式化的危險。的確,因為桂林山水戳在這裏,廣西出幾位水墨高手,地球人都不會懷疑。但是,廣西油畫家要在畫壇伸出頭來,如果不是鋼腦殼,那基本上就別想。不管你服不服氣,藝術是有中心城市的。廣西山水再美,它也不可能成為藝術中心。因此,謝麟的創作注定經曆了長時間的探索。他苦惱過,思考過,但始終沒找到自己的獨門絕技。直到《南丹組畫》的出現,他才把自己和別人來了一次徹底的區別。這是一組黑白分明的油畫,大塊麵、粗線條,房屋是黑的,人物是黑的,牛也是黑的,隻有窗口、門口和透光的地方才刷上白。別的顏色都被他拋棄,畫麵上隻剩下黑白兩色。很顯然這不是真實的物象,就像世界上絕對不隻有好人和壞人。但是,敢把人分為好與壞者,必有其可愛和天真。而敢把世界分成黑白兩色的畫家,其內心必有無限的黑暗與光明。隻有黑到極致才會讓白更白,也隻有白到極致才會讓黑更黑。這是一種毅然決然的姿態,畫家放棄了真實,卻創造了比真實更有力的畫麵。也就是說從這一組畫開始,謝麟對現實進行了過濾,把更多的想象留給了觀者。表麵上他走向了簡單,而實際上他卻豐富了畫作的內涵。
謝麟說他這一係列油畫的靈感,是從南丹白褲瑤那裏獲得的。這麼一說,他就不得不慶幸自己身處邊緣了。廣西南丹白褲瑤是瑤族眾多支係中的一個分支,因男子常年穿白褲而得名,總人口約三萬,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民族文化保留最完整的民族分支,也被稱為“人類文明的活化石”,是一個由原始社會生活形態直接跨入現代社會生活形態的民族,至今仍保留著很多獨特的習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口號支持下,各個藝術門類爭相“尋根”,比賽“亮家底”。白褲瑤居住地一下就成了藝術聖地。每天都有穿著幹部服裝的人來到這裏,他們不是搞選舉,也不是抓經濟,而是來這裏寫小說、畫畫和搞攝影。作家們搜集傳奇,攝影家和畫家們捕捉表情。謝麟也不甘落後地加入了這支尋寶大軍。他先後五次深入瑤寨,與瑤胞們同吃、同住,近距離地接觸他們的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