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的品質1

威斯康星州

沼澤挽歌

黎明的風喚醒了這片大沼澤。它緩慢地、幾乎讓人難以覺察地卷起一堆霧霾,橫穿過廣闊的沼澤。薄霧穿過落葉鬆的方陣,滑過布滿露珠的沼澤草甸,如冰川上的白色幽靈般前進。從地平線到地平線之間,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從天空的某個遙遠的隱蔽處傳來一陣小鈴鐺的叮當聲,鈴聲輕柔地掉落在側耳傾聽的大地上。接著是一片寂靜。現在響起了某隻獵犬愉快的犬吠聲,這很快就引發了一群獵犬的回應,到處一片喧鬧。然後,遠處傳來一陣清晰的獵號聲,它衝破了天際,又消失在霧中。

獵號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沉寂。最後是一片嘈雜的喇叭聲、嘎嘎聲、呱呱聲,以及高聲喧嘩,因為靠得近,沼澤幾乎都為之震動,但還是分辨不出聲音來自何處。最後,一道炫目的陽光劃過,泄露了一個大型的鳥兒梯形編隊的來臨。它們翅膀一動不動,從上升的薄霧中浮現,在天空劃出最後一道弧線,隨後伴著響亮的鳴叫聲,呈螺旋狀降落到覓食的地麵上。鶴的沼澤裏,新的一天開始了。

這樣的一處地方有著厚重的時間感。自從冰河世紀以來,每一年都是響亮的鶴鳴聲將春天喚醒。構成沼澤的泥炭層置身於一個古老的湖泊的流域。在某種程度上,鶴就站在被自己的曆史浸透的書頁上。這些泥炭是堵塞池塘的苔蘚,苔蘚上遍布的落葉鬆,以及自大冰原撤退以來就在落葉鬆上空吹響號角的鶴的殘留物壓縮而成。一代又一代的大篷車隊,永無休止地用自己的累累白骨,構建了一座通往未來的橋梁,一片即將到來的主人得以再次生活、繁衍,並最終死於其間的棲息之地。

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在沼澤地上方,一隻鶴吞下了一隻倒黴的青蛙,然後將龐大的身軀笨拙地射向空中,巨大的翅膀使勁地拍打著清晨的陽光。它自信的號角聲在落葉鬆樹林中回蕩。它似乎知道答案。

正如我們對藝術品質的覺察一樣,我們覺察自然品質的能力也始於美的事物。這種能力從美好事物相繼的各個階段一直擴展到語言所不能捕捉的價值。我認為,鶴的品質就處在這個高度,屬於語言無法表達的範圍。

盡管如此,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隨著地球史緩慢地展開,我們對鶴的欣賞也與日俱增。我們現在知道,鶴的族群源自遠古的始新世。誕生了鶴的動物群裏的其他成員早已埋骨於群山之中。當我們聽到鶴的鳴叫時,我們聽到的不僅僅是鳥鳴。它象征著我們桀驁不馴的過去,也象征著難以置信的一千年歲月的流逝,這一千年構成了鳥群和人類日常生活的基礎,並對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鶴就這樣生活著,不是活在受到限製的當下,而是活在範圍更廣闊的發展的時代。它們每年的回歸敲響了地質之鍾。它們賦予自己回歸之地一種特別的榮耀。在無數平凡普通的沼澤中,鶴的沼澤擁有著古生物學中貴族的身份,這種高貴的身份是在千萬年的歲月中贏得的,並且不可廢除,除非用獵槍把鶴全數消滅。一些沼澤上方彌漫著可識別的憂愁,或許是因為它們曾經充當過鶴的棲息地。現在,它們卑微地站在那裏,在曆史的長河中隨波逐流。

鶴的這種品質,在不同的程度上,為各個時代的獵人和鳥類學者所感知。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腓特烈,一看見這樣的獵物,立即鬆開手上的矛隼。一看見這種獵物,成吉思汗的獵鷹立即猛撲過去。馬可?波羅告訴我們:“他帶著矛隼和獵鷹狩獵,並從中獲得最大的樂趣。成吉思汗在查幹湖邊有一座巨大的宮殿,宮殿四周是一片美麗的平原,大量的鶴居住在平原上。他命人種植了小米和其他的穀物,使這些鶴免於食物匱乏。”

鳥類學家本特?伯格孩童時代在瑞典的荒野見到過鶴,從此研究鶴就成了他畢生的事業。他追隨著鶴到了非洲,發現了冬季裏它們在白尼羅河的棲息地。談到自己與鶴的第一次相遇時,他這樣說:

“那壯觀的景象,令《一千零一夜》裏大鵬的飛行黯然失色。”

當冰川從北方南下,嘎吱嘎吱地擠壓小山,挖鑿山穀,某些具有冒險精神的冰壘翻過了巴拉布山,回落進了威斯康星河的河口峽穀。

上漲的河水堵塞,形成了一個長跨半個州的湖泊。湖泊東靠冰崖,山上冰雪融化形成急流,不斷地注入湖中。這個古老湖泊的湖岸線至今依然可見,湖底則是這片大沼澤的底部。

湖水在幾百年裏不斷地漲,最終向巴拉布東部溢出,在那裏形成了一條新的河道,並將湖泊裏的水排幹。鶴來到了這個瀉湖的殘留地,為冬季的撤離高聲地鳴叫,並召喚正在趕來的大量生物,邀請它們共同承擔建造沼澤地的任務。漂浮著泥炭蘚的泥潭堵塞了下降的湖水,並充斥其間。莎草和羽葉、落葉鬆和雲杉陸續進入泥沼,用它們的根部組織將它固定,吸幹其中的水分,將它變成了泥炭。瀉湖消失了,但鶴還在。對於取代古老水路的苔蘚草甸而言,每年春天,鶴就會回來舞蹈、鳴叫,並養育它們瘦高而難看的紅褐色幼鶴。雖然這些幼鶴是鳥,但它們被稱作“馬駒”,而沒有被正確地稱作“小鳥”。我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在六月某個沾滿露珠的早晨,看到它們緊跟在栗色母馬的身後,跳躍著穿過祖先生活過的牧場,你自己就能明白為什麼要這樣稱呼它們。

不久前的某一年,一個身穿鹿皮外套的法國捕獵者,推著他的獨木舟,朝著穿過這片大沼澤的一條苔蘚阻塞的小溪逆流而上。看到這種侵犯它們泥濘根據地的企圖,鶴發出了響亮粗俗的嘲笑。一兩個世紀之後,一些英國人乘坐著帶篷大馬車而來。他們在沼澤周邊長滿樹木的冰磧上開辟出一塊塊空地,並在上麵種上玉米和蕎麥。

和成吉思汗不同,他們種植的目的不是為了飼養鶴。但是鶴不會質疑冰川、皇帝或者拓荒者的意圖。它們吃掉了穀物。而當某個盛怒的農場主拒絕出讓玉米收益權時,它們發出一聲警告,然後就越過沼澤,飛向另一個農場。

那些日子裏沒有紫苜蓿,山地農場很貧瘠,隻能用來曬幹草,幹旱的年份尤其如此。有一年大旱,有人在落葉鬆林子裏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到拂子茅草地。在清空了死樹之後,這片草地成了一個優質的幹草牧場。之後的每年八月,人們在這裏割幹草。冬天,當鶴飛往南方以後,人們駕著馬車駛過結冰的沼澤,把幹草運往山間的農場。年複一年地,他們在沼澤裏用大火燒,用斧子砍。短短二十年之後,幹草牧場就遍布了整個廣闊的區域。

每年八月,收割幹草的人來到這裏搭建帳篷,他們唱歌、喝酒,用鞭子和吆喝聲激勵著自己的團隊。每當此時,鶴就對自己的小馬駒發出嘶嘶聲,示意它們撤退到遠處的要塞。收割幹草的人將幼鶴稱作“傻紅帽”,因為在這個季節裏,鶴羽毛上的戰艦灰會沾染上鐵鏽紅。等幹草碼放整齊,沼澤再次回歸鶴的掌控之後,鶴飛了回來,並從十月的高空中,將來自加拿大的候鳥群招呼下來。它們一起從新割的殘茬上空掠過,劫掠殘留的玉米,直到寒霜向它們發出冬季撤離的信號。

對沼澤地的居民而言,這些幹草草甸的歲月是田園牧歌式的歲月。人和獸、植物和土壤生活在一起,相互包容,互惠互利。沼澤本可以像這樣持續下去,繼續生產幹草和草原榛雞、鹿和麝鼠、鶴的樂曲和蔓越莓,直到永遠。

新的領主不明白這一點。在他們的“相互”觀念之中,不包括土壤、植物或者小鳥。這種平衡經濟的紅利太少。他們心目中的農場不僅覆蓋了沼澤周邊的地帶,還將沼澤本身囊括其中。一場挖掘溝渠急速發展土地的運動開始了。沼澤地上排水溝渠縱橫交錯,其間點綴著新的田地和農莊。

然而作物歉收,並且受到霜凍困擾,還要加上昂貴的溝渠造成的債務。農場主們搬走了。泥炭層幹枯,萎縮,還招來了大火。來自更新世的太陽能將鄉村籠罩在刺鼻的煙霧之中。沒有人高聲對抗這種浪費,隻有人們的鼻子與難聞的氣味抗爭著。幹燥的夏天之後,即使是冬雪也不能將沼澤裏的暗火熄滅。農田和牧場給燒成了一個個的大麻子,那破損的瘢痕一直延伸到了幾百個世紀以來被泥炭所覆蓋的古老湖泊的沙灘。叢生的雜草從灰燼中破土而出,一兩年之後山楊矮樹林緊跟著長了出來。鶴陷入了困境,它們的數量隨著未燒盡的殘餘牧場的縮減而減少。對它們而言,電動鐵鍬靠近時的歌聲就是挽歌。祈禱進步的主教對鶴一無所知,更加不會關心。對工程師來說,多一個物種或少一個物種又算什麼呢?無論如何,沒有排幹水的沼澤又有什麼用?

作物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大火一年比一年蔓延得深,木材場一年比一年規模大,鶴的數量則一年比一年少,十年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看上去,隻有再漲一次洪水才能阻止泥炭繼續燃燒。在此期間,種植蔓越莓的人堵住排水溝渠,令一些地方重新積水,從而獲得了好的收成。遠處的政客們高聲宣講邊緣化的土地、過度生產、失業救濟和對自然資源的保護,經濟學家和規劃者們前來視察沼澤,勘測員、技術人員和農業部的商品信貸公司的人鬧哄哄地跑來跑去,一場重新淹沒沼澤的運動開始了。政府買下了土地,重新安置農民,並大規模地填塞溝渠。慢慢地沼澤再次變得濕潤,大火燒成麻子的地方變成了水塘。草地大火仍在燃燒,但是它們再也不能點燃濕潤的土壤。

所有這些都對鶴有利,隻要商品信貸公司的帳篷撤離。但是,在燃燒過後的地麵上以無法阻擋的趨勢蔓延開來的罌粟灌木叢,對鶴就不那麼有利了。隨著政府的資源保護行動而不可避免地修建的迷宮一樣的新路,對鶴就更為不利了。修建一條道路比考慮鄉村的真正需求要簡單多了。不通公路的沼澤地對於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各種自然資源保護主義者而言,就像沒有排幹水分的沼澤地對於帝國的建造者一樣,沒有絲毫的價值。偏僻之地也是一種自然資源,是尚未交付給眾多自然資源保護者的產業。到目前為止,隻有鳥類學家和鶴覺得它有價值。

因此,無論是沼澤的曆史還是市場的曆史,都是以矛盾而告終。

沼澤的最終價值就在於荒地,而鶴則是荒地的化身。然而所有對荒地資源的保護都適得其反,這是因為想要愛護它就必須去看去愛撫。而當我們看夠了也愛撫夠了之時,已經沒有荒地剩下來讓我們去愛護了。

總有一天,或許在我們施舍善意的過程中,或許在適當的地質年代裏,最後一隻鶴會鳴叫著發出永別的信號,然後從大沼澤盤旋著飛向天空。高空的雲層裏會傳來獵號的聲音、虛幻的獵犬的犬吠聲和小鈴鐺的叮當聲,然後就是一片再也無法打破的沉寂。或許隻有在銀河係某個遙遠的牧場,還能聽到這些聲音。

沙 鄉

每一個行業都有一些負麵的詞語,需要一個特殊的環境供它們盡情使用。因此,經濟學家必須為他們鍾愛的貶義詞尋找一個自由運用的空間,這些詞語包括亞邊緣性、衰退和製度僵化。這些經濟學上負麵的術語,在沙鄉廣大的範圍內,都可以找到自由的天堂,既能得到有益的使用,還不會遭到那些喜歡挑戰權威人士的挑剔的駁斥。

同樣的,如果沒有沙地諸縣,土壤專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灰化土、灰黏土、厭氧菌這些術語,除了沙鄉,還能在哪裏找到用武之地呢?

最近幾年,社會規劃者開始為了一個雖然類似但並不相同的目的來利用沙鄉。在圓點地圖上,沙地區域是一片形狀和大小適度的灰色的空白區域。地圖上的每一個圓點則代表十個浴缸,或五個婦女輔助機構,或長達一英裏的暗色表土,或一頭純血種的公牛的所有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