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些都用同樣的圓點來表示,地圖會顯得很單調。

簡而言之,沙地諸縣很窮。

然而在19世紀30年代,眾多的自然資源保護者在比格弗萊茲平原四處急忙奔走,勸說沙地的農場主遷往別處。可是,哪怕聯邦銀行許以3%的貸款利息,這些愚昧無知的家夥也不想走。我開始思考這是為什麼。最後,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自己在沙鄉買下了一個農場。

六月的某個時候,當我看見每一株羽扇豆上麵都掛滿露珠這種不勞而獲的分紅時,我開始懷疑沙地區域是否真是貧瘠之地。有清償能力的農場不會長羽扇豆,當然更不會每天去收集露珠這種彩虹般的珠寶。就算真的長出了羽扇豆,很少見到黎明的露珠的雜草控製員,肯定也會堅持將它割除。那經濟學家們是否知道羽扇豆呢?

或許,不想搬出沙地諸縣的農場主,出於某種深層而久遠的根植於曆史的緣由,更願意留在此地。每年四月,當白頭翁花在每一個鋪滿碎石的田埂上盛開的時候,我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白頭翁花並不多言,但我猜想它們的偏好可以追溯至冰川時代,碎石就是在那時被放置在這裏。在四月的陽光照耀下,隻有碎石山脊這樣貧瘠的地方,才能給白頭翁花提供充分的活動空間。它們忍受著雪、冰雹和寒風,為的就是獲取獨自盛開的權利。

還有別的一些植物對世界所要求的不是肥沃,而是空間。小小的蚤綴草就是如此。在羽扇豆用藍色潑灑最貧瘠的山頂之前,小小的蚤綴草已經給它們戴上了一頂白色蕾絲邊的帽子。蚤綴草就是不願意生長在優質的農場上。即便長在優質的農場,它也與假山花園和秋海棠為伴。接下來還有小柳穿魚,它是那麼的小,那麼的纖細,又是那麼的藍。隻有當它直接遊到你的腳下,你才能看見它。除了在沙丘上,誰還在別的地方看到過柳穿魚?

最後還有葶藶,在它的旁邊甚至柳穿魚都顯得高大而豐滿。我從沒遇到過知道葶藶的經濟學家,但假如我是經濟學家的話,我會俯臥在沙地上,在距離葶藶一個鼻子的地方,思考所有跟經濟學相關的問題。

有些鳥類隻能在沙地諸縣找到,其原因有時候很容易猜到,有時候卻很難猜測。黏土色的麻雀之所以出現在那裏,明顯是因為它戀著短葉鬆,而短葉鬆則戀著沙地。沙丘鶴在那裏,顯然是因為它戀著僻靜之地,而這樣的地方別處已不複存在。但是鳥鷸為什麼寧願在多沙的地區築巢呢?它們的偏好不是出於諸如食物這類世俗的理由,因為在肥沃的土壤裏,蚯蚓遠比在這裏充足。經過多年的研究,我想我現在知道這是為什麼。在用砰通拉開空中舞蹈表演的序幕時,雄鳥鷸就像穿著高跟鞋的小個子淑女。在濃密而雜亂的地表植物中,它無法凸顯自己的優點。但是在沙地諸縣貧瘠的牧場上最貧瘠的沙岩夾層上,至少十月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地被植物。有的隻是短腿鳥兒可以忽略的障礙物,如苔蘚、葶藶、小豆蔻、酸模和蝶須草。在這裏,雄鳥鷸可以誇張地昂首闊步,裝腔作勢。它們不僅不會失去或減少觀眾,而且現有的和潛在的觀眾都能將它們的表演盡收眼底。這個小環境,一年之中就一個月,一天裏就一個小時,或許還隻對兩性之中的另一方才重要。顯然這與經濟學裏的生活水平毫不相幹,但卻決定了鳥鷸對家的選擇。

經濟學家們尚未嚐試過讓鳥鷸搬遷。

奧 德 賽

自從古生代海洋淹沒了陸地,X就在石灰岩的岩脊上打下了時間的印記。對於被封鎖在一塊岩石中的原子而言,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當一棵大果櫟的根俯衝進岩石,開始撬動和吮吸之時,變化產生了。一個世紀轉瞬即逝,岩石風化了,X被拔出,拉入了生物的世界。它幫著一朵花開放,花朵變成了橡子,橡子喂肥了鹿,鹿又養活了一個印第安人,這一切就發生在僅僅一年的時間內。

從它在印第安人的骨骼裏停泊之時,X再次經受了追逐和逃亡、盛宴和饑荒、希望和恐懼的洗禮。它感受到了每一個原子裏麵無休止的微小化學推拉中所產生的變化。當印第安人過世時,X很快就在地下腐爛,結果卻穿越了大地的血液踏上了第二次旅程。

這一次是須芒草的一個細根將它吸收,並將之存放在一片葉子裏,乘著六月大草原上綠色的草的巨浪,分擔著貯藏陽光的普通任務。這片葉子還有一個不尋常的任務,就是輕彈鴴蛋上方的陰影。興奮的鴴在頭頂盤旋,對某些完美的東西毫不吝嗇地送上溢美之詞,這些完美的東西或許是鴴蛋,或許是陰影,又或許是大草原上夾竹桃樹形成的一片粉色的煙霧。

當離去的鴴鼓動翅膀飛向阿根廷的時候,所有的須芒草都揮動著高高的新穗,向它們道別。當第一個雁群從北方飛來,所有的須芒草都發出酒紅色光芒的時候,一隻未雨綢繆的鹿鼠咬斷了X安身的葉子,將它埋在一個地下的巢穴裏,仿佛從偷偷潛入的霜凍中藏匿起一片小陽春。然而,一隻狐狸抓住了鹿鼠,黴菌和真菌拆散了巢穴,X再次躺在了土壤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接下來它進入了一簇垂穗草、一頭野牛、一片野牛肉,然後又是土壤。再往後是一株紫鴨拓草、一隻兔子和一隻貓頭鷹,然後是一簇鼠尾栗草。

所有的行程都有盡頭,X的行程以一場草原大火而告終。這場大火將草原植物化為煙霧、氣體和灰燼。磷原子和鉀堿原子留在了灰燼裏,氮原子則隨風飄散。此時此刻,一個旁觀者可能已經預料到了一場生物戲劇的提早結束。因為當大火耗盡了氮氣之後,土壤很可能已經失去了它的植物,並且被風吹走。

但是,大草原的弓上有兩根弦。大火令草皮變得稀薄,卻也令一片豆科草本植物變得茂密。大草原三葉草、胡枝子、野扁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車軸草,還有贗靛,每一種都在細根的結節裏攜帶著自己的細菌。每一個結節都將氮氣從空氣中輸入植物,然後最終進入土壤。由此,大草原的儲蓄銀行從它的豆科植物中吸收的氮氣,比支付給大火的氮氣還多。大草原很富有,這一點即使是最卑微的鹿鼠都知道。但是,大草原為什麼富有?在沉靜流逝的歲月裏,很少有人問及這個問題。

在每次穿越生物相的短途旅行的間隔,X躺在土壤裏,被雨水一英寸一英寸地衝下了山。活的植物通過拘押原子來減緩雨水的衝刷,死去的植物則是通過將原子封鎖進腐朽的組織來達此目的。動物吃掉植物,然後很快就將原子帶上山或帶下山,這取決於它們是在比進食更高還是更低的地方死亡或者排泄。沒有一種動物意識到,自己死去的高度比死亡的方式更重要。因此一隻狐狸在草地上捉住了一隻囊鼠,帶著X到了自己位於一條礦脈山脊處的窩裏,結果被一隻老鷹擊倒。垂死的狐狸感覺到了自己在狐狸王國生命篇章的終結,但卻感覺不到一個原子的奧德賽即一個漫長的冒險之旅的開始。

一個印第安人最終繼承到了鷹的羽毛,並把羽毛供奉給了命運之神,他以為命運之神對印第安人情有獨鍾。他沒有想到命運之神可能正忙著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擲骰子玩,也沒有想到老鼠和人、土壤和歌曲可能僅僅是延緩原子向大海前進的方式。

有一年,當X躺在河邊的一棵棉白楊裏時,它被一隻河狸給吃了。河狸進食之處總是比死亡之處高。當河狸飲水的池塘在一場嚴霜中幹涸時,河狸餓死了。X乘著河狸的屍體,順著春天上漲的洪水漂流而下,每個小時下降的高度比前一個世紀下降的高度還多。最終,它進入了一個回流支流的淤泥中,在那裏喂了一隻淡水鼇蝦,一頭浣熊,然後是一個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死後被埋在了河岸上的一個土堆裏。一年春天,一個U形彎曲令河岸塌陷,短短一星期的洪水過後,X再次躺在了大海這個古老的監獄之中。

在生物相中,在逃的原子因為太自由,反而不知道自由為何物。

回到大海的原子已經忘記了自由。每當一個原子回歸大海,大草原就會從岩石裏拔出另一個原子。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原子寄居的生物必須努力吸吮、縱情生活、經常死亡,以免得不償失。

根的天性就是查探裂縫。因此,當Y從礦脈根源處給釋放出來時,一種新的動物已經到來,並且開始整頓大草原,使之符合自己關於秩序的理念。一群牛拉著犁將大草原變成了耕地,Y就通過一種叫作小麥的新草,開始了一年一度令人頭暈目眩的係列旅行。

古老的大草原靠動植物的多樣性為生,所有的動植物都有著自己的作用,它們既合作又競爭,使大草原得以延續。然而種植小麥的農場主信奉分類種植。對他而言,隻有小麥和牛有用。他看見無用的鴿子置身於他的小麥上空的雲層裏,就迅速地將它們趕出這一片天空。他看見長蝽接手了偷食小麥的工作就發怒,因為這種沒用的東西太小他殺不死。他看不見的是,由於過度種植小麥,沃土已經開始在流失。在春天,傾盆大雨之後土壤已經裸露了出來。當流積土和長蝽最終結束了小麥種植的時候,Y和它的同類已經順流而下,去到了很遠的地方。

當小麥帝國崩潰之後,拓荒者以古老的大草原為榜樣。他用家畜來蓄肥,用充氮的苜蓿增強肥力,並通過種植紮根較深的玉米來開發沃土的底層。

但是,拓荒者用苜蓿和其他新式武器來防止水土流失,其目的不僅是為了保有自己舊有的耕地,也是為了開墾新的耕地,新的耕地也需要保持。

所以,雖然種了苜蓿,黑色的沃土還是日漸稀薄。流失工程師建造了水壩和階地來保住水土。陸軍工程師建造了堤和翼壩,想從河水中衝刷出肥土。結果河水沒能衝出泥土,反而抬高了河床,阻塞了航道。因此工程師們又修建了如巨大的河狸池塘一樣的水池,Y就在其中的一個水池中落了腳。它從岩石到河流的旅程,在短暫的一個世紀之內就完成了。

剛剛抵達水池的時候,Y在水生植物、魚和水鳥之間還有過幾次短途旅行。但是工程師們建造了排水溝和大壩,從遠處和大海劫掠過來的戰利品全都順著排水溝衝了下來。曾經幫助過白頭翁花盛開,並迎接過鴴回歸的原子,現在就被囚禁在油膩的淤泥裏,了無生氣,迷迷糊糊。

根仍在岩石中伸展,雨水仍在擊打著田地,鹿鼠仍在藏匿著小陽春的紀念品,而幫著消滅鴿子的老人們仍在重述著鴿群昔日的榮光。黑白色的野牛從紅色的牛棚裏進進出出,為流動的原子提供免費的交通。

候鴿紀念碑

我們豎起了一塊紀念碑,用來紀念一個物種的死亡。紀念碑象征著我們的悲傷。我們之所以悲傷,是因為再也沒有活人能看見凱旋的鳥兒衝鋒的方陣。它們在三月的天空為春天橫掃出一條通道,將敗北的冬天從威斯康星州所有的樹林和草原上驅逐出去。

年輕時有著鴿子記憶的人們依然活著,年輕時被大風撼動的樹也依然活著。但是十年之後將隻有最古老的橡樹會記得鴿子,而到最後將隻有山丘知道鴿子曾經生活在這裏。

書上和博物館裏永遠都會有鴿子的身影,但是這些都是雕像和肖像,人們無法從中感覺到任何的困苦和喜悅。書上的鴿子不能從雲朵中俯衝下來,迫使鹿跑向自己的隱蔽處,也不能扇動翅膀,為結滿橡果的樹林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書上的鴿子不能在明尼蘇達州剛收割完的麥田上吃早餐,也不能以加拿大的藍莓當晚餐。它們不知道季節的推進,感受不到陽光的親吻、風和天氣的鞭撻。它們從來就沒有活過,所以永遠不死。

跟我們相比,我們的祖父輩吃不飽,穿不暖,住得也不好。他們為了改變命運而努力奮鬥,可正是他們的奮鬥奪走了我們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