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現在悲傷,是因為我們內心深處不確定這場交易是否劃算。工業的各種小玩意兒給我們帶來的舒適,遠比鴿子帶給我們的要多。可是,這些小玩意兒是否也如鴿子一般給春天增添了同樣多的榮光?

自從達爾文讓我們首次窺見了物種的起源之後,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現在知道了從前的每一代移民車隊的成員所不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在漫長而危險的進化之旅中,人隻是其他生物的同行者。

到現在,這個認知應該已經令我們對其他生物產生親切感,令我們希望自己活著也讓其他生物活著,並且令我們對生物相事業的宏大和持久生出了驚奇感。

最重要的是,在這一個世紀裏,我們應該已逐漸明白,人雖然現在是這艘探險船的船長,卻不是這次遠征的唯一目標。也明白了人類在之前所做的假定,大概就如同黑暗中吹口哨一樣,是為了給自己壯膽。

要我說,我們本來早就該明白這點的,但我擔心還有很多人沒有醒悟。

一個物種為另一個物種的死亡而哀悼,這可是天下第一新鮮的事。克魯馬努人(舊石器時代晚期在歐洲的高加索人種)在殺死最後一隻猛獁象的時候,想到的隻是肉排。射殺最後一隻鴿子的獵人想到的隻是自己高超的狩獵技術。水手用棍棒打死最後一隻海雀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但是失去了鴿子的我們,卻為此而哀悼。如果這場葬禮是我們的,鴿子恐怕不會為我們哀悼。我們比禽獸優越的客觀證明就在於此,而不在杜邦先生生產的化學製品裏,也不在萬尼瓦爾?布什先生參與製作的炸彈裏。

紀念碑像一隻棲息在山崖的遊隼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俯瞰著這個寬闊的峽穀。多少個三月,它觀看雁群飛過,給小河講述凍原上更清澈、更冰涼也更寂寞的水域。多少個四月,它觀看紫荊花開花落。多少個五月,它觀看橡樹花開滿一座座山頭。林鴛鴦在椴木中搜尋著空心樹幹,金色的藍翅黃森鶯將金色的花粉從河畔柳樹搖落。白鷺在八月的泥沼上搔首弄姿,鴴在九月的空中囀鳴。山核桃“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十月的葉子上,冰雹打破了十一月樹林的寂靜。然而,現在再也沒有鴿子飛過了,因為鴿子沒有了,有的隻是不會飛翔的、坐落在這塊岩石上的青銅鴿子雕像。遊客們將會看到碑文,卻再也無法展開想象的翅膀。

經濟倫理學家告訴我們,對鴿子的哀悼隻是懷舊的表現。假如獵鴿者沒有消滅它們,為了自我防衛,農場主們最終也將被迫這麼做。

這是一種正當而且有效的特殊真理,但其理由卻不是人們所宣稱的那樣。

鴿子是生物學的一場風暴。它是一道閃電,產生於土地中的養料和空氣中的氧氣這兩種強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勢能之間的對抗。每年鴿子這種羽毛的暴風雪咆哮著衝上、衝下、跨越大陸,耗盡森林和大草原的累累碩果,用一場移動的生命的疾風將它們燃燒殆盡。像所有別的連鎖反應一樣,如果自身的猛烈強度不夠,鴿子將不能生存。當獵鴿者減少了鴿子的數量,拓荒者也切斷了鴿子的飼料供給時,幾乎沒有發出一聲劈啪聲,甚至沒有冒出一縷青煙,鴿子的火焰就逐漸變弱並熄滅了。

今天,橡樹依然在天空炫耀著它們的累累碩果,但是羽毛的閃電卻已不再。蠕蟲和象鼻蟲現在必須緩慢而安靜地執行曾經引發空中雷鳴電閃的生物學任務。

鴿子的滅絕不是奇跡,但是鴿子能在前巴比特時代幸存千年,這才是一個奇跡。

鴿子熱愛自己的土地,憑著對成串的葡萄和飽滿的山毛櫸堅果的強烈欲望,它跨越距離和季節而活著。今天的威斯康星州不能免費提供給它的東西,它會在明天的密歇根州、拉布拉多半島或田納西州搜索並且找到。它隻愛現成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就存在於某處,隻需要自由的天空以及揮動翅膀的意願,它就能找到它們。

熱愛逝去的東西是全世界的新鮮事,也是大多數的人和所有的鴿子都不知道的事。把美國看作曆史,把命運看作是變化過程的形成,透過歲月靜靜的流逝嗅聞山核桃樹——所有這些我們都有可能做到。而要做到這些,隻需要自由的天空,以及揮動我們翅膀的意願。我們比禽獸優越的客觀證據,就存在於在這些事情中,而不在布什先生的炸彈和杜邦先生的化學製品裏。

弗蘭博河

從未在一條荒涼的河流中劃過獨木舟的人,或隻在船尾一個向導的陪伴下劃過獨木舟的人,往往會以為此種出遊的價值就在於它新奇,而且還是一種有益健康的鍛煉方式。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看法,直到我在弗蘭博河上遇到兩位大學生。

洗好晚餐的餐具後,我坐在河岸上,觀看河對岸的沙灘上一隻雄鹿下水尋食水生植物。很快地,雄鹿抬起頭來,對著上遊豎起了耳朵,然後跳躍著奔向了藏身之處。

這時候,在彎道處出現了讓它驚恐的事物,即一隻獨木舟上的兩個男孩。看見我們,他們慢慢靠過來跟我們寒暄。

“幾點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問題。他們的手表停了,他們解釋道。生平第一次,他們沒有時鍾,沒有汽笛,也沒有收音機可用來對表。整整兩天,他們就靠著太陽判斷時間,並且樂在其中。沒有用人給他們送來飯菜,他們要麼從河流找食物,要麼什麼也不吃。沒有交警吹著哨子提醒他們避開下一段急流中的暗礁。當他們猜錯了天氣或者沒搭帳篷時,也沒有友好的屋頂令他們免於淋濕。沒有導遊告訴他們哪個露營地整夜刮風,哪個又整夜蚊子嗡嗡地叫個不停,哪種木材很容易燃燒,哪一種隻會冒濃煙。

在年輕的冒險家離岸劃向下遊之前,我們獲知他們倆在行程結束之後就要從軍。現在動機明確了。這個旅程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品嚐自由的滋味,是介於大學校園和營房這兩個大型團隊之間的一段插曲。野外旅行的單純和質樸令人興奮,不僅僅是因為新奇,還因為它代表著有犯錯誤的完全自由。荒野令他們第一次品嚐到對聰明行為的獎賞以及對錯誤行為的懲罰。這是每個林中居民每天都要麵對的,但是文明卻建立了上千種緩衝方式與之抗衡。在這個特定的意義上,這兩個男孩很獨立。

或許每個年輕人都需要一次偶爾的荒野遊,以便得知這種特別的自由的含義。

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時,我的父親在給我描述所有的上等營地、垂釣水域和樹林時,常常說它們“幾乎跟弗蘭博河一樣好”。當我終於駕著自己的獨木舟,停泊在這條傳說中的小溪時,我發現,作為一條小河,它超出了我的預期,但是作為荒野,它卻已經瀕臨滅亡了。新的農舍、度假屋和公路橋把綿延的荒地分割成了越來越小的幾個部分。自上遊而下,在交替輪換的印象之間,你如同被粗木鋸從精神上進行了分割:你心裏剛剛有了置身於野外的錯覺,馬上就看見了船碼頭,不久之後你又駛過了某個木屋主人種植的牡丹。

一隻雄鹿安全地越過牡丹花叢,跳上了河岸,重新給我們營造了荒野的風趣,而後的幾處急流則給這個工作畫上了句號。但是在下麵的水池邊盯著你的是一個合成材料修建的小木屋,屋頂是組合材料,木屋外麵有一塊標誌牌,上麵寫著“停留片刻”,供人下午打橋牌的涼亭已經鏽跡斑斑。

保羅?班揚太忙了,沒有時間想到子孫後代。但是,如果要求他為子孫保留一個地方,讓他們看看北方古老的樹林是什麼樣子,他很可能會選擇弗蘭博河,因為這裏奶油色的雪鬆與奶油色的糖楓、黃色的樺樹和鐵杉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鬆樹和硬木樹的這種充分混合生長極不尋常。由於長在比鬆樹通常能占據的土壤更肥沃的硬木土壤裏,弗蘭博鬆樹非常高大,價值很高,又很靠近一條適合運送木料的河流,所以它們很早就被砍伐,它們巨大的樹樁的腐爛狀況證明了這一點。隻有那些有缺陷的鬆樹才幸免於難,然而僅僅是這些存活到今天的鬆樹,就足以用過往日子的綠色紀念碑來裝點弗蘭博河的地平線。

硬木樹的伐木要晚很多。事實上,就在十年前,最後一家大型硬木公司才拆掉了最後一條木材運輸鐵路上的鐵軌。到如今,那家公司所留下來的,隻有位於這個廢棄的城鎮的土地管理辦公室,其任務就是將砍光了樹木的原野廉價出售給充滿希望的拓荒者。至此,美國曆史上亂砍濫伐、砍完就走的時代結束了。

像一隻在廢棄營地的垃圾中搜尋食物的郊狼一樣,弗蘭博河後伐木經濟依靠過去的殘留物來維持。人們手持三麵交錯紙漿木刀在砍伐過的地方四下搜尋,偶爾能發現大砍伐時代遺漏的小鐵杉。一群攜帶便攜式的鋸木機的工人在河床上挖掘沉入水底的沉材,這些沉材多數是在光榮的伐木時代拚命運輸木材時給淹沒的。沾著汙泥的木材從舊時的裝卸處給拉上了岸,一排排地擺放著。木材的材質很好,其中有一些價值很高,因為如今北方樹林裏已經沒有這樣的鬆樹了。木樁和木杆切割機砍光了沼澤地的白柏,鹿緊跟其後,啃光了倒地的樹頂上的葉子。每個人、每種東西都依靠過去殘留的物品而生存。

所有的清掃工作都很徹底,以至於當現代的居民想修建小木屋時,他們隻能用依照愛達荷州或俄勒岡州鋸下的木板仿製出來再用貨運車運到威斯康星州的樹林裏的木材。與之相比,早已成為話柄的運往紐卡斯爾的煤隻能算是一個輕微的諷刺。

然而,河流還在,有幾處地方自保羅?班揚的時代以來幾乎沒有改變。黎明初現之時,摩托艇蘇醒之前,你依然能聽見河水在荒野中歌唱。也有幾處未被砍伐的林區,它們幸運地歸州裏所有。還有數量相當可觀的殘餘野生動物,河裏有大梭魚、歐洲鱸魚和鱘魚,泥沼裏養育著秋沙鴨、綠嘴黑鴨和林鴛鴦,魚鷹、鷹和渡鴉在天空盤旋。鹿到處都是,或許太多了,我在船上漂了兩天就看到了52隻鹿。弗蘭博河上遊仍有一兩隻狼在遊蕩。一位設陷阱捕獵的獵人聲稱自己看見過一隻貂,可是自1900年以來弗蘭博地區就沒有出產過一張貂皮。

以荒野的這些殘餘為核心,州自然資源保護部門從1940年開始,重新把一個50英裏長的河道建成了荒野保護區,供年輕的威斯康星州使用和觀賞。這片荒野保護區位於州森林的中間,但是河岸上禁止發展林業,穿越公路則盡可能少。慢慢地,耐心地,有時候甚至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資源保護部門一直在努力購買土地,搬遷小木屋,阻擋不必要的公路的修建,從大體上盡可能地將時鍾倒推向原始的荒野狀態。

令弗蘭博河流域為保羅?班揚生長出最優質的軟木鬆樹的沃土,同樣也令拉斯科縣在近幾十年乳品加工業迅猛發展。這些奶牛牧場主們想要使用比當地電業公司提供的更便宜的電,於是他們組織了一個合作性的組織REA,並於1947年申請修建一座水力發電站。

建成之後,這座水力發電站將切斷這條河下遊50英裏長的水域,而獨木舟水域複原項目就在此處,正在建設中。

由此引發了一場尖銳而激烈的政治鬥爭。立法機關雖然對來自農場主的壓力頗為敏感,但對荒野的價值卻不在意,所以它不僅批準修建REA的水電站項目,還剝奪了自然資源保護部門對於水電站未來選址的話語權。由此看來,弗蘭博河上保留的獨木舟水域,以及威斯康星州所有別的荒野河流,最終可能都將被治理,並用來發電。

或許我們的孫子輩永遠也不會想念在歌唱的河流上泛獨木舟的機會,因為他們從未看到過一條荒野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