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的品質2

瀕臨死亡

老橡樹已經被剝了皮,死去了。

在廢棄的農場上,死亡的程度分為幾等。一些舊房子豎著一隻眼睛看著你,仿佛在說:“會有人搬進來的。等著瞧。”

但是這座農場不同。剝去老橡樹的樹皮,以便擠出穀倉旁的空地用來種最後一顆莊稼,這與燃燒家具用來取暖,其結局是一樣的。

伊利諾伊州和愛荷華州

伊利諾伊巴士之旅

一個農民和他的兒子在院子裏,拉動橫切的鋸子鋸一棵老棉白楊樹。樹很粗大也很古老,鋸片隻剩一英尺長在樹幹外麵,可以用手握住來回拉動。

曾幾何時,那棵樹是茫茫大草原上的一個標杆。喬治?羅傑斯?克拉克可能曾在樹下宿營,野牛可能在正午時候在樹蔭下打蒼蠅。每年春天,它為飛來的鴿子提供棲息的場地。它是除州立大學以外最好的曆史圖書館,但它每年一次脫落的棉絮會堵住農民的窗紗。

在這兩個事實之中,隻有第二個才重要。

州立大學告訴農民,中國榆木不會堵塞窗紗,因此比棉白楊更可取。在櫻桃蜜餞、牛布氏杆菌病、雜交水稻和農場的美化方麵,州立大學同樣武斷地發表言論。它對農場唯一不知道的事情,就是農場從何而來。州立大學的工作就是確保伊利諾伊州能生產大豆。

我坐在一輛時速60英裏的巴士裏,行駛在原本是為馬匹和輕便馬車修建的公路上。混凝土鋪成的路麵不斷加寬,直至田邊的柵欄差點傾斜著倒在路塹上。在修葺好的路基和傾斜的柵欄之間狹窄的草地上,生長著伊利諾伊州過去的遺物——大草原。

巴士上的乘客沒有一個看見這些遺物。一個憂心忡忡的農場主,襯衫口袋露出肥料賬單的一角,目光茫然地看著羽扇豆、胡枝子或者贗靛,這些植物曾經從大草原的空氣中將氮氣提取出來,然後注入自己肥沃的黑土地上。這些植物就長在生命力極強的稗草中,農場主完全不能將它們與雜草區分開來。如果我問他,為什麼他的玉米收成達到100蒲式耳,而大草原以外的各州土地收成能到30蒲式耳就不錯了,他可能會回答說,伊利諾伊州的土壤更好。如果我問他柵欄上纏繞著的白色的,開著豌豆狀花朵的細長尖狀植物的名字,他可能會搖著頭說,大概,也許是一種雜草吧。

一個墓地一閃而過,墓地的四周點綴著大草原紫草,讓人眼前一亮。別的地方都找不到紫草了。毛葉澤蘭和苦苣菜為現代景觀提供了基本的圖案,紫草隻能與死者對話。

透過開著的窗戶,我聽到了高地鴴振奮人心的鳴叫。曾幾何時,在大草原無邊無際的花園中,當野牛在齊肩的早已被遺忘的花朵中跋涉時,鴴的祖先曾緊隨其後。一個男孩看見了這隻鳥,對他的父親說:“那兒有一隻鷸。”

路邊的標誌牌上寫著,“你已進入綠河土壤保護區”。下麵用小號字體列出了合作經營者的名單,可惜字體太小,從行駛的車上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必定是自然資源保護圈的名人錄。

標誌牌看上去很整潔,就豎立在溪流末端的牧草地上。草很淺,你甚至能在上麵打高爾夫球。在附近,一條小溪幹枯的舊河床形成了一條優美的回路。新的河床筆直像把尺子,那是縣裏的工程師給“拉直”的,目的是為了加快水的流速。遠處的山丘上是波狀的作物帶,那是治理水土流失的工程師給“卷曲”的,目的是為了延緩水的流速。有這麼多不同的建議,水流肯定都給弄糊塗了。

農場上的一切都意味著銀行裏的錢。農莊到處是新油漆、鋼鐵和混凝土,穀倉上的日期是用來紀念農場創始人的。屋頂豎立著避雷針,風向標剛鍍了金,顯得分外的驕傲,即便是豬,看上去都很富足。

植林地的老橡樹沒有後代。這裏沒有樹籬,沒有灌木叢地,沒有籬笆占據的土地,也沒有其他疏於耕作的跡象。玉米地裏有肥胖的肉用公牛,但是可能沒有鵪鶉。籬笆立在狹長的草地上。 如此靠近帶著倒鉤的鐵絲網耕作,這人肯定一直在跟自己說:“不浪費,就不會缺錢。”

在溪流末端的牧草地上,流失木在灌木叢裏堆得高高的。溪岸上光禿禿的沒有植物,伊利諾伊州大片的土地衝掉,衝向了大海。大片的巨豚草成了一個分水嶺,洪水帶不走的淤泥就扔在了這裏。隻是富足的到底是誰?又能維持多久呢?

公路就像一根拉緊的卷尺,穿過玉米、燕麥和苜蓿地,一路延伸。巴士駛過數英裏的繁茂之地,乘客們除了談話還是談話。談什麼呢?他們談論棒球、稅收、女婿、電影,還有葬禮,卻從來不談急駛的巴士窗外掠過的伊利諾伊起伏的大地。伊利諾伊沒有起源、曆史、淺灘或深淵,也沒有生死潮汐。對乘客而言,伊利諾伊州隻是載著他們駛向未知港口的海洋。

紅腿踢蹬

當我回想自己最早的印象時,我不知道通常稱之為長大的過程,是否真的不是倒退的過程;不知道成人力捧的、孩子所缺乏的經驗,是否真的不是日漸被生活瑣事稀釋掉的必不可少的東西。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我對荒野生物最早的印象以及對它的追尋,無論是從形狀、色彩還是氣氛上,依然鮮明而生動。半個世紀專業的荒野經曆也沒能將它抹去,或者改進。

和大多數有抱負的獵人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了一隻單管獵槍,並獲準捕獵兔子。一個冬日的星期六,在去往我最喜愛的獵兔場所的路上,我注意到當時仍覆蓋著冰雪的湖麵上,在磨坊排放溫水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空洞。所有的野鴨早已經南下了,但我就在那時那地形成了我的第一個植物學的假說:如果有一隻野鴨留在了這個區域,它早晚會不可避免地掉進這個空洞。我克製著自己對兔子的渴望(當時不是為了吃肉),坐在凍結的泥地上冰冷的蕁麻叢裏,等著野鴨掉進去。

我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飛過去的每一隻烏鴉和磨坊風車每一次轉動時發出的風濕痛般的呻吟,都令我感覺更加的寒冷。最後,日落的時候,一隻孤獨的黑鴨從西邊飛來,甚至沒有在空洞上空預先盤旋一下,就張開翅膀,跌落下來。

我不記得那一槍是怎麼開的,我隻記得,當我打的第一隻野鴨砰的一聲撞到地麵,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肚皮朝上,紅腿踢蹬的時候,我心裏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喜悅。

當父親給我獵槍的時候,他說我可以用它來捕獵鬆雞,但是不能打落在樹上的鬆雞。他說我已經夠大了,該學著射擊飛鳥。

我的狗很擅長將鬆雞趕上樹,放棄結果確定的對樹上鳥兒的射擊,選擇無望的對飛行的鳥兒的射擊,這便是我對倫理道德的第一次運用。與停在樹上的鬆雞相比,魔鬼和他的七個王國隻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誘惑。

在連續兩個狩獵季一無所獲的鬆雞捕獵快要結束之際,有一天,我正在一片白楊樹林中穿行,一隻大鬆雞突然尖叫著從我的左側飛起,飛到了樹林的上空,從我身後橫穿過去,拚命地朝著最近的雪鬆沼澤飛去。我舉槍射擊,這是鬆雞獵人夢寐以求的射擊方式。在紛紛飄落的羽毛和金色的樹葉中,鬆雞跌到地上,死了。

直到今天,我還能描畫出裝點著那塊苔蘚地的每一叢紅色的禦膳橘和每一株藍色的紫菀。我打下的第一隻飛行中的鬆雞,就躺在那塊苔蘚地上。我懷疑,我現在對禦膳橘和紫菀的喜愛,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在 山 頂

我剛搬到亞利桑那州的時候,白山還是騎馬人的天下。除了幾條主幹道,這一區域山路崎嶇,馬車難以通行。那時還沒有汽車,而徒步旅行的話,這個地區又太大了,就連牧羊人都需要騎馬放牧。因此,這片被稱為“山頂”的縣城大小的高原就成了騎馬一族專屬的領地: 有騎著馬的牧牛人、牧羊人、林務官和設陷阱捕獵的獵人,還有那些來曆不明、目標也不明確所以無法分類,卻又總是出現在邊界上的騎馬的人。現在的這一代人很難理解這種因交通的緣故而造就的地域貴族階層。

這樣的情形在往北兩天路程的鎮子上不可能存在,因為那裏有火車通行,所以你可以選擇不同的旅行方式:你可以穿皮鞋步行、騎驢、騎馬、乘坐四輪馬車、貨運馬車、火車,或者豪華型的普爾曼式臥車。每一種旅行方式都對應著一個社會等級,各等級的成員講不同的方言、穿不同的衣服、吃不同的食物,並惠顧不同的沙龍。不同等級的成員之間僅有的共性就是,他們都可以在鎮上的雜貨店裏賒賬,並且都享受著亞利桑那的塵土和陽光。

當你穿過平原和平頂山,朝著懷特山前行時,這些等級便一個個地消失了,因為不可能選用各自的旅行方式。直到最後,在山頂,騎馬一族統領天下。

亨利?福特製造汽車所引發的革命,改變了一切。今天,飛機使普通人也得以在天空中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