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即使是騎馬的人也無法登上山頂,因為高處的草原上積雪深厚,僅有的幾條通向山頂的小徑途經的小峽穀裏也堆滿了積雪。五月的時候,冰冷的急流在每一個峽穀裏咆哮。不過此後不久你就能登頂了,前提是你的馬得有勇氣穿越齊膝深的泥漿向山頂爬上半天。
在山腳下的小村莊,每年春天都有一場心照不宣的競賽,爭奪騎馬登上孤寂山頂第一人的榮譽。我們很多人都做過這樣的嚐試,但卻從來沒有人靜下心來分析這麼做的理由。謠言總是傳得很快,成功登頂的第一人被賦予騎馬人的某種光環,成為“年度風雲人物”。
與故事書上所說的相反,山區的春天並非一哄而入。即便羊群已經開始在山坡吃草,溫暖舒適的日子仍然不時地被寒風打斷。土褐色的山間草地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因為冰雹和雪的侵擾而發著牢騷的母羊和快要凍僵的小羊,我沒有看到過比這更寒冷的景象了。就連歡快的星鴉也在春日的暴風雪中弓起了背脊。
夏天,大山的情緒如人生和天氣般變幻莫測。即使最遲鈍的騎手和他的馬兒都能從骨子裏感受到大山的各種情緒。
在晴朗的早晨,大山會邀請你下馬,在新長出的花草中打滾。如果你不拉緊韁繩,不受約束的馬就會這麼做。每一種生物都在歌唱、鳴叫和發芽抽枝,茁壯成長。大量屹立的鬆樹和冷杉,在忍受了好幾個月暴風雨的折磨之後,威嚴地聳立,吸取著夏日的陽光。穗耳鬆鼠麵無表情,但它們的聲音和尾巴卻充分顯示了其情感。它們堅持不懈地向你訴說早已熟知的事情:從來沒有如此美好的天氣,也從來沒有如此多姿多彩的僻靜之地供你度過如此美好的一天。
也許僅僅一個小時之後,積雨雲就遮天蔽日,原有的美景也在逼近的閃電、大雨和冰雹的鞭打下退縮,再也不見蹤影。烏雲籠罩在頭頂,就像是點燃了引線的炸彈一樣。每一個滾動的卵石,每一根劈啪作響的嫩枝都會令馬兒驚跳。當你在馬鞍上轉過身來解開雨衣時,馬兒驚退著,打著響鼻,渾身顫抖,仿佛你即將展開末日的卷軸。時至今日,每當我聽到有人說自己不怕閃電時,我仍然會在心裏說: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在七月的時候騎馬上懷特山。
爆炸已經夠嚇人了,但更為可怕的是當閃電擊中頂岩時,冒著煙的碎裂的石片會呼嘯著從你的耳旁飛過。比這還要可怕的則是閃電擊中鬆樹時飛濺而出的碎片。我還記得一個15英尺長的亮閃閃的碎木片,深深地插入了我腳邊的土壤裏,像一把音叉一樣豎立著嗡嗡作響。
沒有恐懼的生活必定也是貧乏的生活。
山頂是一片大的草地,半天的騎程,但是不要把它想象成一個單純的圓形草地劇場,四周以鬆樹圍起用作圍牆。在草地的邊緣,無數的河灣、岬角、縱梁、半島、公園或卷起,或彎曲,或呈小圓齒狀,各自呈現不同的形狀。沒有人對它們無所不知,每天的騎行也僅僅能提供一個發現一種新的形狀的機會。我說“新的”是因為在騎馬進入某個山花爛漫的山穀時,人們常常有這樣一種感覺,就是如果以前有人來過這裏,那他必定為之唱過一首歌,或者寫過一首詩。
這種發現了不可思議的美景的感覺或許能為我們解釋為什麼在每一個山間露營地的楊樹受損的樹皮上,都刻有大量的姓名縮寫、日期以及牛群的烙印。從這些刻印中,人們可以以任何方式讀到德克薩斯人的曆史和文化,不是冷冰冰的人類學分類目錄,而是某個創業的先祖的個人事業。從他的姓名縮寫中你發現他的兒子曾在馬匹交易中擊敗過你,或者你曾經與他的女兒共舞。這個僅僅是他的姓名的首字母縮寫,日期是90年代,沒有牛群的烙印,無疑是他首次獨自一人以遊牧牛仔的身份來此刻下的。接下來刻的是他的姓名縮寫加牛群烙印,那是十年以後的事了。這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可信賴的公民,有著自己的“全套裝備”,那是靠著節儉、自然增值,或許還有靈巧的套馬繩技得來的。再看下去,你會發現一個幾年前刻上去的他的女兒的姓名縮寫。那是某個為她傾心的年輕人刻上的,年輕人不僅渴望與她牽手一生,而且還渴望繼承財產。
如今,老人已經去世了。晚年的時候,他的心髒隻為銀行賬戶和牛羊數量而戰栗。但是,山楊樹上的刻痕顯示了,年輕的時候,他也感受到了山裏春日的榮光。
懷特山的曆史不僅寫在山楊的樹皮上,也寫在了它的地名上。牛群國度的地名或猥褻、或幽默、或嘲諷、或傷感,但很少落入俗套。
它們常常會含蓄到招來新來者的問詢,也因此而產生了大量的故事,這些故事口口相傳,構成了當地的民間傳說。
比如,有一個地名叫“骨頭場”,那是一片優美的牧場,藍色風鈴草呈拱形生長在半埋在土裏的牛頭骨和散落的牛椎骨上,這些牛已死去很多年了。就是在這裏,19世紀80年代,一個剛從德克薩斯溫暖的山穀來到這裏的牧牛人,愚蠢地相信了山間夏日的魅力,嚐試著讓他的牛群依靠山上的幹草過冬。十一月風暴來襲的時候,他和他的馬兒勉勉強強地逃了出來,但是他的牛群沒能逃出來。
再比如,有一個地方叫作“坎貝爾藍河”,是藍河的上遊。早期有一個牛仔帶著他的新娘來到了此處。這位女士厭倦了岩石和樹木,渴望得到一架鋼琴。鋼琴及時買到了,是一架坎貝爾鋼琴。整個縣隻有一頭騾子能馱動它,也隻有一個打包工有超人般的能力將鋼琴平穩地放置在騾背上。然而這架鋼琴最終沒能令這位女士滿足,她還是逃走了。當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牧場小屋已經變成了廢墟,隻剩下一堆下垂的原木。
還有一個地名叫作“菜豆沼澤”,那是一片沼澤草地,四周環繞著鬆樹,鬆樹下在我的年代有一個小木屋,任何過路人都可以在裏邊宿營。這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這種小木屋的物主都要留下麵粉、豬油和菜豆供過路人使用,而過路人使用以後也要盡力補足存貨。這種違背好客禮節的做法非常引人注目,因而作為地名被載入了曆史。
我最後要說一個地名叫作“天堂牧場”。從地圖上讀到這個地名時,你會覺得這明顯是一個陳腐的地名,然而當你騎著馬,千辛萬苦地到達那裏時,你會發現這裏與你的想象大不相同。它就像任何真正的天堂一樣,隱匿於一座高高的山峰的遠端。一條有鱒魚的小溪蜿蜒穿過翠綠的草地,發出潺潺的水流聲。一匹馬被留在這片草地上有一個月了,馬兒長得膘肥體壯,雨水都能在馬背上積起小水潭了。
我第一次拜訪了天堂牧場之後就對自己說,除了這個名字,你還能叫它什麼呢?
盡管有著好幾次機會,我再也沒有重返懷特山。我不願意見到遊客、公路、鋸木廠還有運送木材的鐵路為懷特山以及對懷特山所做的一切。我聽見年輕人驚歎,大聲說懷特山是一個美妙的地方。我第一次騎著馬“登頂”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出生。對於他們的讚歎,我表示認同,心裏卻有所保留。
像山一樣思考
一陣發自肺腑的低沉的嚎叫在懸崖間回蕩,滾落下山坡,逐漸消失在夜晚遠處的黑暗之中。那是狂野不羈的悲傷的爆發,是對世上一切不幸的蔑視的迸發。
每一種生物都傾聽著這種呼喚,或許很多死者也是如此。對鹿而言,它提醒了進食之道;對鬆樹而言,它預見了午夜的扭打和雪地上的血跡;對郊狼而言,它許諾了動物的殘屍;對牛仔而言,叫聲代表著銀行賬戶入不敷出;對獵人而言,那是動物的尖牙對子彈的挑釁。然而,在這些明顯而又迫在眉睫的希望和恐懼的後麵,隱藏著更深的隻有大山自己才知道的含義。因為隻有它活得最久,久到足以客觀地傾聽狼的嗥叫。
盡管如此,那些不能破譯狼嚎的隱含意義的人也知道它就在那兒,因為隻要是在有狼出沒的縣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並且能把這個縣與所有別的地區區分開來。它令夜晚所有聽見狼嚎以及白天追蹤狼的蹤跡的獵人感覺背脊發涼。即使看不見狼的影蹤也聽不到狼嚎,在無數偶發的小事件之中也能發現狼的蹤跡:午夜裏馬群發出的馬嘶聲,岩石滾落的聲音,逃竄中鹿的突然躍起,以及雲杉下陰影的姿態。隻有無法感化的生手才感受不到狼群的存在,感受不到大山對狼群的秘密看法。
從我親眼目睹一隻狼死去的那天起,我就對此深信不疑。我們當時正在一個高高的崖頂吃午飯,山腳下的小河水流湍急,蜿蜒曲折。我們看見一隻雌鹿在白色齊胸的急流中涉水前進,當時我們就是這麼認為的。當它朝著我們爬上岸,抖動尾巴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那是一匹狼。另外還有六隻,顯然都是幼狼,它們從柳樹中躍出,一個個搖擺著尾巴,加入到了歡迎的嬉戲打鬧中。一群狼就在我們所在崖頂的山腳下,平坦的開闊地的中央,著著實實地翻騰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