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裏,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會錯過殺死一隻狼的機會。下一秒我們便子彈上膛,然而我們太興奮了,無法精準地射擊。

怎樣從陡峭的山崖向下瞄準始終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當我們將獵槍子彈打空之後,老狼倒下了,一隻幼狼拖著一條腿進入了一堆無法通過的打滑的岩石裏。

我們來到了老狼的身邊,剛好來得及觀察到它雙眼中的綠色凶光漸漸熄滅。我當時就意識到,此後也明白了,那些日子裏我看到了某種新的東西,某種隻有它和大山才懂的東西。我當時還年輕,老是手癢癢地想扣動扳機,我以為狼少就意味著鹿多,以為沒有狼的日子就是獵人的天堂。但是看過狼眼中綠色火苗的熄滅之後,我感覺狼和大山都不讚同我的這個觀點。

從此以後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州開展滅狼行動。我觀察過許多新近形成的無狼山區的麵貌,看見朝南的山坡被鹿群新踩出的迷宮一樣的小徑弄得皺巴巴的。我看見每一株可食用的灌木和幼苗都被啃食,先是無精打采的被廢棄,接著就死去。我看見每一株可食用的樹木,馬鞍鞍頭高度以下的樹葉都被吃光了。這樣的一座山看上去就好像有人給了上帝一把新的大剪刀,並且禁止他做剪枝以外的任何事情。最終,被寄予厚望的鹿群因為自身數量過多而餓死了,它們的骨頭與死去的聖賢的骨頭一起變白,或是在一列列高大的杜鬆樹下腐爛。

我現在懷疑,如同鹿群活在對狼群的極度恐懼之中,大山也活在對鹿的極度恐懼之中。或許大山的恐懼還有更好的理由,因為被狼群殺死的雄鹿隻需兩三年就有新的鹿取而代之,而被太多的鹿毀壞的山脈則可能幾十年都無法恢複原貌。

牛群也是如此。消滅了自己放牧區域內的狼的牛仔沒有意識到,他正在接管狼的工作,即把牲畜的數量控製在這一區域可承受的範圍。他還沒有學會像大山一樣思考,所以才會有沙暴,而河流也將未來衝入了大海。

我們都在努力追求安全、繁榮、舒適、長壽和平淡。鹿用的是它靈活的腿,牛仔用的是陷阱和毒藥,政客用的是筆,我們大多數人用的是機器、選票和美元。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歸結到同一件事上,即我們這個時代的和平。衡量是否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的標準是,所有的東西都超過了必須的數量,或許這就是客觀思考的前提。但是,長遠看來,過量的安全似乎隻會帶來危險。或許這就是梭羅的格言“世界的救贖存在於荒野”的隱含意義。或許這就是狼嚎中隱含的意義,對此大山早已知曉,人類卻少有察覺。

艾斯卡迪拉山

生活在亞利桑那州,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格蘭馬牧草,頭頂著一片藍天,地平線的盡頭是艾斯卡迪拉山。

騎馬馳騁在山的北麵,腳下是蜜色的平原。無論何時何地往上看,你都能看見艾斯卡迪拉山。

往山的東麵騎行,你會穿過一片雜亂的樹木繁茂的平頂山。每一個山穀似乎都自成一個小世界,沐浴著陽光,刺柏散發著芬芳,藍頭鬆鴉啁啾著,一片愜意的景象。然而一旦登上山脊,你立刻變成了無邊世界的一個斑點。在這個世界的邊緣,高高地矗立著艾斯卡迪拉山。

山的南邊坐落著雜亂的藍河峽穀,峽穀裏到處都是白尾鹿、野生火雞和野性十足的牛群。當你沒能擊中一隻靈活的雄鹿,看著它揮別於地平線,你低頭查看瞄準鏡,思索為什麼沒打中的時候,你看到的是一座藍色的山巒:艾斯卡迪拉山。

山的西麵長滿了樹木,遠看像翻滾的綠色波浪,那是阿帕奇國家森林公園的外圍。我們在那裏勘察木材,以四十為單位,將高大的鬆樹估算成筆記本上假定的木材堆的數量。勘察者喘著氣走上山穀,察覺到筆記本上這些冷漠的數字符號與當下汗濕的手指、洋槐刺、牛虻叮咬和責罵的鬆鼠之間,有一種難以理解的違和感。然而當他爬上另一個山脊時,一陣冷風呼嘯著穿過一片巨大的鬆樹形成的綠色海洋,將他的疑惑吹得一幹二淨。在這片綠色海洋的對岸,高高矗立著艾斯卡迪拉山。

艾斯卡迪拉山不僅限製了我們工作和玩耍的範圍,而且決定了我們餐桌上的食物。冬日的傍晚,我們常常會在河邊的平地上伏擊野鴨。警惕的野鴨在西方玫瑰色的天空中盤旋,繼而飛向鐵灰色的北方,最後消失在漆黑的艾斯卡迪拉山之中。如果它們再次出現,並且翅膀一動不動,我們的荷蘭烤爐裏就會有一隻肥胖的野鴨了。如果它們不再出現,我們就隻有繼續吃培根和豆子了。

事實上,隻有在一個地方的地平線上看不到艾斯卡迪拉山,那就是在艾斯卡迪拉山的山頂。在那裏你看不見山,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其原因就在於那隻大熊。

“大腳佬”就好像一個強盜式的貴族,而艾斯卡迪拉山就像是它的城堡。每年春天,當和煦的春風吹軟了積雪,這隻老灰熊就結束了冬眠,從落石堆中的巢穴裏爬出來,下山,熊掌對著一隻奶牛的頭部猛擊。吃飽之後,它爬回了碎石堆,在那裏依靠著土撥鼠、兔子、漿果和樹根平靜地度過夏天。

我曾親眼目睹了它的一次捕食。那頭奶牛的腦袋和脖子被打得粉碎,仿佛迎頭撞上了一輛飛馳的貨運列車。

沒有人再看到過那頭熊,然而,在懸崖底部附近的泥潭裏,你能看到它的不可思議的足跡。看到它們,即使是最頑強的牛仔也會意識到熊的存在。無論他們騎馬行走在何處,他們都會看到這座山,看到山,他們就會想到熊。篝火旁閑聊的話題總免不了牛肉、舞會和熊。

大腳每年隻為自己索要一頭奶牛和幾平方英裏無用的岩石,但它的影響力充斥了整個郡縣。

那些日子裏,進步的春風剛剛吹到了這個牛的國度。進步派來了形形色色的使者。

其中一個使者是第一個開車橫跨美洲大陸的人。牛仔們聽懂了這位道路破壞者說的話,因為他與任何一個馴服野馬的人一樣,談吐風趣,還喜歡虛張聲勢。

他們聽不懂那位穿黑色天鵝絨衣服帶波士頓口音給他們啟蒙的美麗女士的講話,但他們依舊看著她,聽她講婦女選舉權的話題。

看到電話安裝工程師在刺柏上架好線,立刻便傳來了鎮上的消息,他們對此表示驚奇。一位老人問電話線能否給他傳來半邊熏豬肉。

一年春天,進步又送來了另一位使者。那是一位政府雇用的設陷阱捕獸者,一個穿工裝褲的像屠龍的聖?喬治一般的人物,隻不過他花的是政府的錢。這裏有沒有任何需要殺死的具有破壞性的動物,他問道。有,有一頭大熊。

捕獸者整理好行裝,前往艾斯卡迪拉山。

一個月之後他回來了,騾子馱著沉重的熊皮,走起路來步履蹣跚。鎮上隻有一個穀倉足夠大,可以用來晾幹熊皮。過去的一個月裏,他試過設陷阱、投毒等所有慣常的伎倆來捕熊,但都無濟於事。

然後他在隻有熊才能通過的隘路上架起了一隻設置好的槍,開始守株待兔。最後那隻灰熊走入了射程,撞上槍口,死了。

那時正是六月。動物毛皮斑駁發臭,毫無價值。最後的一隻灰熊沒能留下一張好的毛皮用作它的族類的紀念物,這對我們似乎是相當大的侮辱。它所留下的就隻有陳設在國家博物館的一具頭骨,以及科學家們圍繞這具頭骨的拉丁文名字所產生的爭執。

仔細考慮了這些事情之後,我們開始琢磨,是誰為進步製定了規則。

從一開始,時間就啃噬著艾斯卡迪拉山的玄武岩外殼,不停地消耗、等待和建造。時間在這座古老的山脈建造了三樣東西:令人崇敬的外觀、一個小型動植物的群落和一頭大灰熊。

殺死灰熊的由政府派遣的捕獸員隻知道他把艾斯卡迪拉山變成了牛的安全家園,但他不知道,他同時也推倒了自晨星合唱以來便一直在建造的大廈的塔尖。

派遣捕獸員的政府主管是精通進化建築學的生物學家,但他不知道塔尖可能跟奶牛同等重要。他沒能預見到,20年以後,牛的國度變成了旅遊的國度。而作為旅遊地,這裏對熊的需要大於對牛排的需要。

投票讚同撥專款消滅山區裏的熊的國會議員們是開拓者的後代。他們稱讚開拓者們的眾多美德,卻為了終結尚未開發的地區而竭盡全力。

我們這些默許滅熊的林務官,認識一個當地的大牧場主,後者曾經在犁地時發現了一把匕首,匕首上麵刻著科羅拉多州一個上尉的姓名。我們嚴厲地指責西班牙人,指責他們因為熱衷於黃金和宗教皈依而濫殺印第安土著。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自己也是一場自以為是的侵略戰爭的將領。

艾斯卡迪拉山依然高高地矗立在地平線上,然而當你看到它時,你不再想起熊。現在的它隻是一座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