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的品質3
奇瓦瓦州和索諾拉州
瓜卡馬亞
在黑暗的中世紀,美的物理學仍然是自然科學的一個組成部分。
即便是彎曲空間的操縱者也沒有試圖去解開這個方程式。比如,人人都知道北部森林的秋日景象就是土地加上一棵紅楓,再加一隻環毛鬆雞。用傳統的物理學觀點來看,鬆雞僅能代表每英畝土地的質量或能量的百萬分之一。但隻要減去鬆雞,整個畫麵就毫無生氣,數量巨大的某種動能也就喪失了。
損失全都發生在我們想象中,這樣說起來很容易,然而可有任何頭腦清醒的生態學者對此表示讚同?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一種生態意義上的死亡的存在,這種意義無法用當代科學表達出來。哲學家將這種無法估量的本質稱為物質的“靈魂”。它與現象對立,而現象是可以估量和預測的,哪怕是最遙遠的星體的搖蕩和運轉都可以估量和預測。
鬆雞是北部森林的靈魂,藍鬆鴉是山胡桃樹林的靈魂,加拿大噪鴉是泥潭沼澤的靈魂,藍頭鬆雞是刺柏山丘的靈魂。鳥類學教材書不會記錄這些事實,我猜想它們對於科學而言是新事物。但對於眼光敏銳的科學家而言,這些事實則顯而易見。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講述我發現的馬德雷山脈的靈魂:厚嘴鸚鵡。
之所以稱它為一種新發現,那是因為幾乎沒有人到訪過它慣常的出沒之地。一旦到了那裏,隻有聾子和瞎子才察覺不到它在山間生活和景觀裏所扮演的角色。的確如此,你還沒吃完早餐,一群嘰喳吵鬧的厚嘴鸚鵡就離開懸崖上的巢穴,在黎明的高空中進行某種晨練了。它們就像鶴的飛行方陣一樣,旋轉、盤旋,彼此大聲爭論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也迷惑不解,即跟前幾天相比,慢慢爬上峽穀的新的一天,天是不是更藍,陽光是不是更燦爛,還是剛好相反?爭論的結果是平局,於是它們重新組隊,飛向高高的平頂山去吃早餐,食物是半開殼的鬆子。這時它們還沒有看到你。
但是過了一會兒,當你開始沿著陡峭的峽穀往上爬時,某隻眼尖的鸚鵡,或許還是從一英裏遠的地方,看見這個奇怪的生物從隻有鹿、獅子、熊或火雞才能通行的小徑上冒了出來。早餐被拋之腦後。伴隨著一聲呐喊,一陣大叫,整群鸚鵡展翅向你飛了過來。當它們在你頭頂盤旋的時候,你強烈地希望自己有一本鸚鵡字典。它們是不是在問,你究竟在這裏幹什麼,還是像鳥的商會一樣,僅僅是想確認,與任何別的時代別的地方相比,你是否更欣賞它們家鄉的榮光,它的天氣、公民以及輝煌的未來。答案有可能是任一種,或者兩者皆是。你的腦海裏閃過一絲不祥的預兆,預見到公路修好以後,這個喧鬧的接待委員會首次迎接帶槍遊客時將會發生的事情。
很快它們就明白了,你隻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乏味的家夥,麵對馬德雷山早晨標準的禮儀,你連吹聲口哨表示回應都不肯。別忘了,樹林裏還有更多沒有開口的鬆子呢,所以,我們還是去吃完早餐吧!
這一次它們可能會停駐在懸崖下的某棵樹上,你正好有機會偷偷爬到懸崖邊往下看。在那裏,你第一次看見了色彩:天鵝絨般的綠色製服,緋紅色和黃色的肩章,黑色的頭盔,吵鬧著掠過一棵又一棵鬆樹,但總是保持著隊形,而且總是偶數。我隻有一次看到過一個隻有5隻的鸚鵡隊伍,或許是另外一個不成對的單數。
我不知道鳥巢裏那些成對的鸚鵡,是不是跟九月裏迎接我的喧鬧的鳥群一樣吵鬧。我隻知道,九月的時候,如果山裏有鸚鵡,那你很快就能知道。作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鳥類學家,無疑地我應當盡力描述鸚鵡的叫聲。乍聽上去,它的叫聲跟藍頭鬆鴉的叫聲相似,但是藍頭鬆鴉的叫聲很輕柔,有點懷舊的感覺,就像它們出生的峽穀上空高懸的薄霧一樣。“瓜卡馬亞”厚嘴鸚鵡聲音更洪亮,充滿了高雅戲劇中辛辣的熱情。
有人告訴我,春天的時候,成對的鸚鵡會在某棵高大的死鬆樹上找一個啄木鳥洞,暫時地與世隔絕,去履行繁衍後代的職責。但是什麼啄木鳥會啄出一個對鸚鵡而言足夠大的樹洞呢?瓜卡馬亞(這是當地人對鸚鵡的悅耳的稱謂)跟鴿子一樣大,很難擠進啄木鳥的閣樓。那麼,它是怎樣用自己強有力的喙來做必要的擴建工作呢?還是直接找到傳說中這一片地區的啄木鳥之王廢棄的樹洞?尋找答案這個令人愉悅的任務,我就托付給到訪此地的某個未來的鳥類學家了。
綠色的瀉湖
明智的人從來不會重遊荒野,因為百合花的花蕊越是金燦燦的,我們越是可以確定那是人為塗上的色彩。重遊荒野不僅會破壞一次旅行,還會令原有的記憶失去光彩。隻有在記憶裏,輝煌的經曆才能保鮮。因此,自從1922年,我和我兄弟駕著獨木舟在科羅拉多三角洲探險之後,我再也沒有故地重遊。
我們所知道的就是,自赫爾南多?德?阿拉孔登陸以後,這個三角洲就一直被人們所遺忘。當我們在據說曾經停泊了他的船隻的港灣宿營時,我們已經連續幾周沒有看到過一個人、一頭牛、一個斧印或一道柵欄。我們曾跨越一條舊的馬車道,也不知道那是誰修建的,修路動機甚至有可能是險惡的。我們也曾發現了一個錫罐,並把它當作珍貴的器皿迫不及待地撿了起來。
三角洲的黎明在黑腹翎鵪鶉的口哨聲中到來,它們棲息在懸在帳篷上方的豆科灌木上。當太陽從馬德雷山脈的隱蔽處出現時,陽光斜穿過方圓一百英裏迷人的荒地,那是一大片平坦的碗狀荒地,四周是鋸齒狀的山峰。從地圖上看,三角洲被河流一分為二,但事實上,河流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因為它無法確定,在那一百個綠色瀉湖中,哪一個瀉湖最能讓它愉快而緩慢地流向港灣。因此它在每一個瀉湖之中穿行,我們也是。它分分合合,彎來扭去。它蜿蜒於使人畏懼的叢林,幾乎是在跑著圈。它在可愛的小樹林中嬉戲,迷了路,並為此感到高興,我們也是如此。如果想要找尋拖延最好最新的事例,跟著一條不願在大海中失去自由的小河去旅行吧。
在駕著獨木舟小心地在綠色的瀉湖中摸索著前進之前,“他引領著我到安靜的水邊”對我們而言不過是書上的一句話。如果大衛沒有寫讚美詩,我們應當也會感覺到一種迫切的需要,想要寫自己的讚美詩。寂靜的水流呈深祖母綠色,我想,那是水藻改變了水的色彩。但盡管如此,綠得正好。豆科灌木和柳樹形成一麵綠牆,把河道與遠處長滿荊棘的沙漠分隔開來。在每一個河道彎曲處,我們都能看到白鷺站在前麵的水潭裏,似一尊尊白色的雕塑,與水中的倒影相映成對。一隊隊鸕鶿駕駛著黑色的船頭,搜尋從水麵掠過的胭脂魚。
反嘴鵲、白羽鷸和黃足鷂單足站立在沙洲上打著盹兒。野鴨、水鳧和水鴨受到了驚嚇,跳躍著向天空飛去。鳥兒飛到空中以後,在前方聚集成一小團烏雲,停在那裏,或是散開後飛回到我們的身後。當一隊白鷺在遠處的綠色柳樹上停駐時,它們看上去就像是一場早到的暴風雪。
這豐富的鳥和魚不單單是給我享受的。我們常常會碰到一隻美洲山貓,趴在某根半浸入水中的浮木上,爪子伸出去捕捉胭脂魚。浣熊家庭過淺灘,大聲地咀嚼著龍虱。郊狼躲在內陸的小土墩後注視著我們,等著繼續享用用作早餐的豆子。我估計,偶爾沙灘上的一隻瘸腿的鳥、鴨子或鵪鶉會給它們的早餐換換花樣。每一處淺灘都有黑尾鹿的足跡。我們總是查看這些鹿的足跡,希望能找到大美洲虎這個三角洲暴君的蹤跡。
我們既沒有看到它的毛皮,也沒有看到它的毛發,然而整個荒野都彌漫著它的氣息。沒有哪隻活著的野獸忘卻過它潛在的存在,因為不謹慎的代價就是死亡。沒有哪隻鹿不先嗅一嗅,看看是否有美洲虎的氣息,然後才會繞過一個灌木叢,或者在豆科灌木下停下來啃食豆莢。沒有哪堆篝火會在談論它之前熄滅。沒有狗會蜷縮著身子過夜,除非是在主人的腳邊。不需要人說,狗就知道,百獸之王依然統治著黑夜,知道美洲虎的巨掌可以擊倒一隻公牛,牙齒可以像鍘刀一樣咬斷骨頭。
如今,三角洲可能已經成了牛的安全之地了。對於冒險的獵人而言,這裏也將永遠成為乏味之處。沒有恐懼的自由得到了,但是一種榮耀卻告別了綠色的瀉湖。
當吉卜林聞到阿姆利則城晚餐的炊煙時,他本該詳盡地描述一下這片綠色土地上的木柴,因為沒有別的詩人曾經讚頌過或者聞到過它。大多數詩人肯定是依靠無煙煤過活的。
在三角洲,人們隻使用牧豆樹這種芳香燃料中的極品。曆經百年霜凍和洪水,以及千餘日陽光的暴曬,牧豆樹很易碎。這些古樹沒有腐爛的帶節結的軀幹,被放置在每個營地旁,隨時準備著化身一縷青煙穿越黃昏、唱一曲茶壺之歌、烘烤一條麵包、燉一鍋鵪鶉肉,並且溫暖人和獸的小腿。當你用長柄勺舀一勺牧豆木炭放到荷蘭烤爐下之後,小心點,在睡覺前你都不要坐在那裏,免得燙得你驚叫著站起來,嚇著了頭頂棲息的鵪鶉。牧豆木炭有七條命,非常耐燃。
我們曾在玉米產區用白櫟木煮飯,在北部森林裏用鬆樹熏黑了鍋,也曾用亞利桑那州的刺柏將鹿肋骨烤成棕色,但是直到用三角洲的牧豆樹烘烤一隻乳雁,我們才算見識到了完美的燃料。
那些雁值得被烤成最完美的棕色,因為我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捉住它們。每天早晨,我們看著大雁方隊鳴叫著從加州灣向內陸飛去,很快又折回,吃飽喝足,安靜下來。它們究竟是在尋找什麼稀罕的食物?又是去了哪個綠色的瀉湖?我們一次次地朝著大雁的方向遷移營地,希望看到它們停駐,並且找到它們享受盛宴的地方。一天早上,大約8點的時候,我們看到雁群盤旋著,打散了方陣,開始側滑,然後像楓葉般落地,一群緊跟一群。我們終於找到了它們的集結地。
第二天早晨,同樣的時間,我們在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泥潭旁埋伏以待,泥潭的沙洲上布滿了昨天雁群留下的痕跡。我們已經餓了,因為從營地走過來的路程較遠。我弟弟正在吃一隻冷的烤鵪鶉。
鵪鶉剛要入口,空中傳來鳴叫聲,我們一下僵住了,一動不動。鵪鶉懸在了半空,雁群卻悠閑地盤旋著,爭論著,猶豫著,最後飛進了泥潭。槍響了,鵪鶉掉進了沙地裏,所有我們能吃到的大雁都躺在沙洲上蹬腿掙紮。
更多的雁群飛來,並安頓下來。狗躺在一旁,興奮得全身發抖。
我們空閑的時候啃著鵪鶉,從隱蔽處窺視著雁群,聽它們閑聊。雁群對著砂礫狼吞虎咽。一群吃飽離開了,另一群又來了,迫不及待地吞吃它們喜愛的石頭。綠色的瀉湖裏數以百萬計的卵石當中,最合它們口味的就是這個沙洲上的卵石了。對一隻雪雁而言,這個沙洲上的卵石與眾不同,值得讓它飛上40英裏。對我們而言,它也值得我們長途跋涉至此。
三角洲的大多數小動物數量巨大,獵都獵不完。我們每在一個營地住下,幾分鍾的射擊之後,明天要吃的鵪鶉就足夠了。如果講究烹調,就要在霜凍的夜晚把鵪鶉掛在縱梁上至少一個晚上,然後再架在牧豆木炭上烘烤。
所有的獵物都肥得讓人不可思議。每一隻鹿的身上都有大量的脂肪,脊柱上的窩都能裝上一桶水了,假如它同意我們倒水進去的話。它當然不會。
這裏為何如此富饒?答案不難找到。每一棵牧豆樹上都結滿了豆莢。幹涸的泥地催生了一種一年生窄葉雜草,其麥狀的草籽多得可以一舀就是一滿杯。這裏還有很多塊狀的土地,上麵種著與咖啡豆相似的一種豆類。如果你穿過這些土地,你的口袋裏將會裝滿帶殼的豆子。
我記得還有一塊地上長滿了野瓜,也叫作野南瓜,占了好幾英畝的泥潭。鹿和浣熊打開了凍住的水果,種子露了出來。鴿子和鵪鶉飛過來享用這一盛宴,如同果蠅飛向一根熟透的香蕉。
我們不能吃鵪鶉和鹿的食物,至少當時我們沒有吃,但是在這片流淌著牛奶和蜂蜜的富饒的土地上,我們分享了它們顯而易見的歡樂。它們的節日氣氛感染了我們,我們都陶醉在共同的富裕和彼此的康樂之中。在人群定居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對土地的情緒產生過類似的情感。
在三角洲露營並不僅僅是喝啤酒和玩遊戲這麼簡單。飲用水是一個難題。瀉湖是鹹的,我們能找到的河水太泥濘,不能飲用。在每一個新的營地我們都要掘井。然而,大多數的時候井裏冒出的是加州灣的鹽水。我們好不容易才學會了從何處挖井能挖出甜水。當我們不確定一口新井的水是否可以飲用時,我們會固定住狗的後腿,把它放下水井。如果它暢飲井水,那就如同發出了一個信號,叫我們將獨木舟靠岸,生火,搭帳篷。然後我們坐下來,當鵪鶉在荷蘭烤爐裏嗞嗞作響,夕陽帶著光芒沉入聖佩德羅馬蒂爾山的背後時,我們便和周遭的世界一起沉浸在平靜之中。稍後,洗了碗,我們開始回味白天的一切,並聆聽夜晚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