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不計劃第二天的行程,因為我們學會了一點,那就是身處荒野,每天早餐前總會出現某種新的不可抗拒的消遣活動。我們就像小河一樣自由地遊蕩。

在三角洲按計劃旅行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每當我們爬上棉白楊眺望遠處時,都會意識到這一點。樹上視野開闊,根本不可能長時間地仔細觀察,尤其朝著西北方向觀察的時候。在那裏,馬德雷山的山腳下懸著一條白色的條紋,形成一個永久的海市蜃樓。那是大鹽漠,亞曆山大?帕蒂1829年就是在這裏死於幹渴、精疲力竭和蚊蟲叮咬。帕蒂曾經有一個計劃,就是跨越三角洲到達加利福尼亞州。

我們也曾有過一個計劃,就是從一個綠色瀉湖前往另一個更綠的瀉湖。根據盤旋在上空的水鳥,我們知道它就在那兒。距離此處有300碼,要穿過一片箭木闊苞菊叢林。箭木闊苞菊是一種長矛狀的高大灌木,生長在濃密得不可思議的灌木叢中。洪水壓彎了長矛,以馬其頓方陣的方式阻斷了我們的通道。我們謹慎地撤退,勸說自己,不管怎樣,眼下的瀉湖更美麗。

陷入馬其頓方陣的迷宮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可是從沒有人提到過這種危險,人們警告我們要小心提防的危險卻沒有出現。當我們駕駛獨木舟越過邊界的時候,我們有一種猝死的可怕預感。人們告訴我們,比獨木舟結實得多的船都曾經被湧潮淹沒,湧潮是自加州灣湧入的潮汐在河水中肆虐形成的水牆。我們談論過湧潮,製訂過周密的計劃來規避它,甚至在夢裏見過它,夢見海豚騎在浪尖上,還有一群尖叫的海鷗在空中充當護衛。當我們到達河口時,我們把獨木舟懸掛在一棵樹上,等了兩天。但是湧潮沒有來,這令我們很失望。

由於三角洲沒有地名,我們不得不一邊走,一邊自己命名。有一個瀉湖我們稱之為“瑞裏托”,正是在這兒我們看到了天空中的珍珠。當時我們正仰麵躺在地上,沐浴著十一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盯著頭頂上空一隻翱翔的禿鷹。在它的身後,遙遠的天際中,一些白色的斑點呈環狀旋轉著,忽隱忽現。一絲微弱的號角聲告訴我們,那是鶴群在視察它們的三角洲,它們覺得一切都好。當時我的鳥類學知識全靠自學,我很高興地把它們歸於鳴鶴,因為它們的羽毛是那樣的白。

毫無疑問,它們是沙丘鶴,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正與禽類中最狂野的鳥共享我們的荒野。在遙遠的時空要塞裏,我們和它們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家園,我們都回歸到了更新世。如果可能的話,我們也想用號角聲回應它們的問候。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我依然能看見它們在空中盤旋。

所有這些都是遙遠的記憶,已經過去很久了。人們告訴我,綠色的瀉湖現在種上了甜瓜。果真如此,它們應該不會缺乏香味。

人們總愛毀滅自己所愛的東西,因此,我們這些開拓者毀滅了我們的荒野。有人說,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盡管如此,我很高興我永遠不會有年輕卻沒有荒野可去的一天。即使我們擁有40種自由,如果地圖上沒有一個空白點,那又有什麼用呢?

加維蘭之歌

通常,小河之歌指的是河水拍打岩石、樹根和急流奏唱出來的樂曲。

加維蘭河就有這樣一首歌。那是一首悅耳的歌,歌唱著舞動的漣漪,以及被泥土堵塞在布滿苔蘚的懸鈴木、橡樹、鬆樹樹根下的肥胖的虹鱒魚。歌聲也有實際用途,因為流水的叮咚聲充斥著狹窄的山穀,從山裏走出來飲水的鹿和火雞,全然聽不見人和馬的腳步聲。繞過下一個河道的彎曲處,看仔細了,因為你有可能擊中某隻獵物,不然的話你還得辛辛苦苦地爬到高高的平頂山上去狩獵。

這首河水之歌人人都能聽見,但是大山之中還有別的音樂,那就不是人人都能聽見的了。要想聽見哪怕是幾個音符,你必須先在這裏生活較長一段時間,還必須能聽懂大山和河流的語言。然後,在一個寂靜的夜晚,當營火即將熄滅,昴宿星爬上懸崖之際,你靜靜地坐著,聆聽狼的嗥叫,努力思考著自己所看見的一切,並極力去解讀它們。然後,你可能就能聽見這種音樂了。那是一首節奏宏大的和聲。它的樂譜刻在千座山峰上,音符蘊含於動植物的生死之中,節奏跨越幾秒乃至幾個世紀。

每一條河流裏的生命都唱著自己的歌,然而大多數歌聲早已被濫用的不和諧音符給破壞殆盡。過度放牧先是破壞了植物,隨後破壞了土壤。接下來,來複槍、陷阱和毒藥消滅了大型的鳥類和哺乳動物,接踵而至的公園或森林也帶來了公路和遊客。建造公園的初衷是為了把音樂帶給大家,但是當大家準備好聆聽音樂的時候,已經沒有音樂了,隻剩下噪音。

曾經,人們居住在河邊,與河水中的生命和諧相處。加維蘭河岸必定曾經居住過上千的人,因為他們勞作的痕跡四處可見。登上任何一個峽穀的河口吊橋,你會發現自己踏上了一節小型的岩石階地或攔水壩,它的頂部正好與下一節岩石階地或攔水壩的底部持平。每一個攔水壩的後麵都有一小塊土地,那裏曾經是一塊田地或菜園,利用降落在毗鄰陡坡上的雨水進行地下灌溉。在山脊的頂部你可能會發現一座瞭望塔的石基,山坡上的農民可能就曾站在這裏,守衛自己從瞭望塔上看著像是小圓點般的耕地。家裏的用水必定是他從河裏打回去的。他顯然沒有豢養家畜。那麼,他種植了什麼作物呢?又是多久以前種的呢?從紮根在他的小塊耕地上的300年的鬆樹、橡樹或刺柏那裏,或許可以找到一點殘缺的答案。顯然,農民在此勞作的日149 子比這裏最古老的樹紮根的日子還要久遠。

鹿喜歡躺在這些小階地上。階地提供了平坦的床鋪,上麵沒有岩石,鋪滿了橡樹葉,並且還有灌木為它掩蔽。一旦有人入侵,鹿一跳就能躍過大壩,從入侵者的視線中消失。

一天,趁著呼嘯的山風,我悄悄地靠近一隻在水壩上睡覺的雄鹿。它躺在一棵高大的橡樹的樹蔭下,橡樹的樹根牢牢地紮進了古老的石基中。遠處,金色的格蘭馬草裏生長著暗綠色的龍舌蘭。在它們的映照下,雄鹿的角和耳朵的輪廓清晰可見。整個場景看上去非常和諧,就像一幅精心布置的中央飾品。我的箭射偏了,射裂了印第安人放置的岩石。當鹿跳著逃下山, 搖擺著雪白的尾巴跟我道別的時候,我意識到它和我都是寓言中的角色。塵歸塵,石器時代歸石器時代,但是這種永恒的追逐永在!我沒有射中鹿,這樣最好,因為如果一棵大橡樹生長在如今屬於我的菜園裏,我希望有雄鹿睡在它的落葉上,希望有獵人追蹤它,卻又射不中,然後想要弄明白,菜園的牆是誰建造的。

某一天,我的鹿將會被一支點30口徑的槍擊中光滑的肋骨,然後一隻笨拙的閹公牛將會占用雄鹿位於橡樹下的床,還會咀嚼金色的格蘭馬草直到它們被雜草取代。接下來,洪水將會撕裂舊水壩,將岩石堆積在河流下遊沿著河岸的遊客公路上。而在我昨天才看見了狼的蹤跡的古老小徑上,一輛輛卡車駛過,攪得小徑塵土飛揚。

在目光短淺的人眼中,加維蘭河地區是一片堅硬多石的區域,到處是嚴酷的陡坡和峭壁。這裏的樹木結節太多,不適合充當鋸材原木的柱子。這裏地勢過於陡峭,不適合放牧。但是,舊時修建階地的人們沒有被表麵現象所欺騙,他們憑借自己的經驗知道這是一片沃土。這些扭曲的橡樹和刺柏每年都會結出累累碩果,供野生動物抓刨。鹿、火雞和希瑞(一種野豬),同玉米地裏的閹公牛一樣,整天忙著將樹上的果實轉換成身上汁多味美的肥膘。金色的草地上搖擺的羽毛狀葉子的下麵,隱藏著一個生長著包括野生土豆在內的塊莖植物的地下菜園。剖開一隻肥胖的小米恩斯鵪鶉的嗉囊,你會發現一個地下食物的植物標本室,這些食物都是從你認為是不毛之地的遍布岩石的地裏扒來的,是植物通過那被稱之為動物群的巨大器官輸送出來的原動力。

每一個地區都有一種象征著它的富饒的人類食物。加維蘭的山岡是這樣發現它的典型美食的:殺死一隻以堅果為食的公鹿,時間不得早於十一月,也不得晚於一月。將公鹿在一棵活的橡樹上掛上七天七夜。然後,從脊柱下方的脂肪層上切下半凍的肉條,將其橫切成肉排。將每片肉排抹上鹽、胡椒粉和麵粉,扔進荷蘭烤爐。烤爐裏有一層厚厚的熱得冒煙的熊脂,烤爐下麵燒的是活櫟木木炭。肉排剛烤成棕色就撈出。將少量麵粉撒到油裏,然後加冰水,然後是牛奶。將一片肉排放在冒著熱氣的發酵烤餅上,澆上肉汁直至淹沒。

這種造型具有象征意義。雄鹿躺在它的山上,金色的肉汁代表它的生活充滿了陽光,直到生命的終結。

食物是加維蘭之歌的連續統一體。當然,我所說的食物不僅是你的食物,還包括橡樹的食物,橡樹成了雄鹿的食物,雄鹿是美洲獅151 的食物,美洲獅死在橡樹下,成為它往昔獵物的食物。這是始於橡樹又歸於橡樹的眾多食物鏈中的一個,因為橡樹也是鬆鴉的食物,鬆鴉是你用來為你的河流命名的蒼鷹的食物,是你用它的油脂製作肉汁的熊的食物,是給你上了一堂植物學課的鵪鶉的食物,還是日複一日從你的獵槍下逃走的火雞的食物。一切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幫助加維蘭上遊源頭的涓涓細流,從巨大的馬德雷山脈的外殼上,多衝刷下一些土壤,用來種植另一棵橡樹。

有人負責審查用以組建這個大型管弦樂團的植物、動物和土壤等樂器的建造。這些人被稱之為教授。每一個教授挑選一種樂器,然後花費畢生的精力去拆開它,描述它的弦和傳聲結構板。肢解的過程就叫作研究,肢解的地點叫作大學。

教授可能會拔掉自己研究的樂器的弦,但絕對不會拔掉別的樂器的弦。就算他聽音樂,他也絕對不會向同事或學生承認這一點。因為大家都受製於一種苛刻的戒律,這種戒律認定,樂器的建造屬於科學的範疇,而和聲的檢查則是詩人的專長。

教授為科學服務,科學則為進步服務。科學為進步提供了優質的服務,以至於為了落後地區的快速進步,很多更為複雜精細的樂器都被踐踏和破壞了。於是,一點一點地,樂器的零件從加維蘭之歌的歌聲中被剝離。假如教授在每件樂器被打破之前能將它分類,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科學為世界帶來了物質乃至道德的福祉。它對道德的巨大貢獻在於客觀性,或者科學的觀點。這意味著對除事實之外的一切持懷疑的態度,意味著不計一切地遵守事實。而科學所遵從的其中一個事實就是,每條河都需要更多的人,所有的人需要更多的發明,因此需要更多的科學。美好的生活依賴於這個邏輯鏈的無限延伸。同樣的,任何一條河流上的美好生活依賴於對河流之歌的感知,依賴於對用以感知的音樂的保留和維持,這一點是科學尚未考慮的一種形式,一種尚有疑點的形式。

科學還沒有到達加維蘭地區,所以水獺還在水潭中追逐嬉戲,在水麵蕩起漣漪,在布滿苔蘚的河岸下追逐肥美的鱒魚。它們從來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洪水會將河岸衝向太平洋,也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有獵人與它們爭奪鱒魚的所有權。和科學家一樣,水獺對自己的生存規劃毫不懷疑。它以為,加維蘭河會永遠為它歌唱。

俄勒岡州和猶他州

旱雀麥接手

正如盜亦有道,植物害蟲和動物害蟲之間也有著團結與合作。

一種害蟲遇到自然阻礙之處,另一種害蟲會以一種新的途徑攻破同一堵牆。最終,每一個區域,每一種資源都會得到各自配額的生態學上的不速之客。

於是,因為馬匹的減少而變得無害的英國麻雀的害鳥地位,便被因為拖拉機的普及而興旺發達的椋鳥所取代。當栗樹疫病無法衝出栗樹林的西部邊界時,荷蘭榆樹病開始湧入,大有蔓延至榆樹林西部邊界之勢頭。雪鬆鏽泡病的西進在沒有樹木的平原上受阻,卻通過後門重新登陸,現在正迅速沿著落基山脈,從愛達荷州蔓延至加利福尼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