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早的殖民地的出現,生態學上的偷渡者也到達此地。瑞典植物學家彼得?卡爾姆發現,大多數的歐洲雜草早在1750年就已經遷移至新澤西州和紐約州。拓荒者的犁剛犁出一個合適的苗床,這些雜草就迅速蔓延開來。

隨後,其他的偷渡者從西部遷來,在這裏找到了數千平方英裏現成的苗床,那都是牧場的牲畜用蹄子踩踏出來的。在這種情形下,偷渡者蔓延速度之迅猛,令人難以記錄。你隻要在一個晴好的春日醒來,就會發現整個牧場被一種新的雜草所覆蓋。旱雀麥對山脈之間以及西北山坡的入侵,就是一個顯著的事例。

為了避免你對大熔爐裏的這種新成員產生過分樂觀的印象,且讓我提醒你,旱雀麥不是一種能形成一片生機勃勃的草地的草。它是雜草家族中的一種一年生雜草,與狐尾草和馬唐一樣,每到秋天就枯萎,同年秋天或次年春天再播種。在歐洲,它生長在茅屋屋頂腐爛的草堆裏。“屋頂”的拉丁文是tectum,因此旱雀麥被稱為“屋頂上的雀麥草”。能在房屋的屋頂生存的植物在這片富饒卻幹旱的大陸的“頂”上也能茁壯成長。

今天,西北山脈兩側的蜜色山丘,其顏色不是得益於曾經覆蓋其上的富饒有用的叢生禾草,而是源自取代了這些土生土長的禾草的低等雀麥草。當汽車司機的目光被蜜色山丘流動的輪廓所牽引,一直看向遠處的山峰,並發出驚歎聲之時,他不會意識到這種禾草之間的替換。他想不到山丘也會用生態的粉餅去遮蓋毀掉的膚色。

替換是過度放牧的結果。當數量過於龐大的牛群和羊群咀嚼並踩踏掉了山丘的草皮時,總得用什麼東西來遮蓋裸露流失的土地。這種東西就是雀麥草。

雀麥草生長密集,每一個根莖上都長著一大叢刺芒,從而令成熟的植物不被牲畜吃掉。如果想要欣賞一頭奶牛試圖吃雀麥草的窘況,你可以試著穿上平底鞋穿過雀麥地。雀麥國度的所有野外工作者都穿高筒靴。尼龍襪隻有在汽車腳踏板和水泥人行道上才用得著。

這些刺芒給秋日的山丘蓋上了一層黃色的毯子,它像棉絮一樣易燃。因此,雀麥國度要杜絕火災是不可能的。其結果是,諸如灰毛木蒿和薔薇科淡灰色灌木這些殘餘的好牧草,都被燒退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在那裏,作為冬季牛馬飼料的它們用處不大。而本來冬日裏為鹿和鳥提供遮蔽物的鬆樹林,其低處邊緣也被燒退到了更高的位置。

對於夏天的遊客而言,燒掉山坡的些許灌木叢似乎隻是一個很小的損失。他不知道,在冬天,大雪令牲畜和野生動物無法去往更高的山脈。家畜還可以在山穀的牧場進食,但鹿和麋鹿要在山坡覓食,否則就會餓死。適合冬天棲息的地帶很窄,並且越往北走,適合棲息的冬季牧場和夏季牧場的懸殊就越大。因此這些散布在山坡上的一叢叢淡灰色的薔薇科灌木、鼠尾草和橡樹,盡管在雀麥大火的攻擊下急速縮減,卻仍然是整個地球野生生命存活的關鍵。而且,在這些零星分布的灌木叢的自發保護下,通常還藏匿著殘餘的四季生土生禾草。當灌木叢被燒光以後,這些殘餘的草就成了家畜的食物。當獵人和牧民還在為誰應該先采取行動以緩解冬日牧場的負擔而爭論的時候,雀麥草剩下的可供他們爭論的冬季牧場正變得越來越少。

雀麥草引發了很多小煩惱。論重要性,大多數的煩惱或許比不上饑餓的鹿,或者母牛因啃食雀麥草導致的嘴疼,卻仍然值得一提。

雀麥草入侵古老的紫苜蓿地,降低了幹草的等級。它阻礙了新孵出的小鴨子從高地的巢穴向低處的水域至關重要的跋涉之旅。它入侵林地周邊低處,使鬆樹幼苗窒息而死,又使成年的鬆樹麵臨迅速蔓延的火災。

當我到達加利福尼亞州北部邊界的“進口港”的時候,我親身經曆了一個小煩惱,我的車和行李被一個檢疫員攔下檢查。他禮貌地解釋道加州歡迎遊客,但是他必須確信遊客的行李中沒有攜帶植物或動物害蟲。我問他有什麼害蟲。他背誦了一長串可能出現的花園和果園害蟲,但卻沒有提及黃色毯子似的雀麥草,要知道雀麥草的黃毯子已經從他的腳下延伸到了四麵八方遠處的山巒。

與對鯉魚、椋鳥和俄羅斯薊的態度相似,雀麥草受災地區對雀麥草的態度是既來之則安之,還真發現了這個入侵者有用的地方。

新抽芽的雀麥草在抽芽期間是好的飼料。比如,你午餐吃的小羊排,很可能就是用早春的雀麥草喂養出來的羊羔的肉做的。雀麥草減緩了因過度放牧導致的水土流失,而雀麥草正是過度放牧引入的。這種生態上的玫瑰色的循環圈,值得我們長久地思考。

我仔細傾聽,想知道西部是否已經把雀麥草當作是無可避免的災禍來接受,並與之共存直至天國降臨,還是西部把雀麥草視為一種糾正過往土地使用中所犯錯誤的挑戰。我發現普遍存在著悲觀的看法。至今,人們對野生動植物的管理沒有感到自豪,對於現有的病態的景觀也沒有覺得羞恥。我們坐在會議廳和編輯辦公室裏,為自然資源保護同假想敵進行戰鬥。然而,倒回去40年,我們甚至否認自己擁有一根長矛。

馬尼托巴省

克蘭德博伊

教育恐怕就是通過對一種東西視而不見來學會看見另一種東西。

我們大多數人視而不見的一種東西就是沼澤的特質。我是在對一個客人進行特殊招待,專程帶著他去克蘭德博伊去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的。結果,我的客人發現此地不過如此,隻是看上去比別的沼澤地更孤獨,更黏稠,更難以通過。

這很奇怪,因為所有的鵜鶘、遊隼、塍鷸和西都知道,克蘭德博伊是一片與眾不同的沼澤。不然的話,它們怎麼會選擇這裏而放棄了別的沼澤?又怎會憎恨我擅闖它們的領地,認為這不僅僅是擅自進入,而且是一種極度的行為不端。

我想其中的奧秘就在於,克蘭德博伊的與眾不同不僅體現在空間上,也體現在時間上。隻有那些有過用舊東西曆史的不挑剔的消費者才會認為,1941年是在同一時刻到達所有的沼澤的。鳥兒顯然知道得更多。一隊南飛的鵜鶘,隻要在克蘭德博伊上空感受到一丁點兒大草原的微風,立刻就會感知到這裏是地質史中的一個著陸點,是躲避那些最無情的侵略者的避難所,是未來。它們發出古怪而又古老的咕噥聲,張開翅膀,威嚴地盤旋著,降落在一個歡迎的懷抱,那是過去的歲月遺留下來的。

那兒已經有別的避難者了,每一個都以自己的方式從時間的行進中享受短暫的滯留。福斯特燕鷗就像一群群快樂的孩子,在泥灘上空尖叫,仿佛後退的冰層融化釋放出來的第一絲冷意,正令它們獵食的米諾魚冷得脊背發抖。一隊沙丘鶴對著它們不信任以及恐懼的一切發出蔑視的叫聲。一小隊天鵝莊重而沉靜地飛過海灣,為屬於它們的事物的逐漸消失發出哀歎。沼澤流進大湖處,一隻遊隼從棉白楊被暴風雨毀壞的頂部,戲謔地身子一躬撲向路過的家禽。它已經吃飽了鴨肉,但嚇唬尖叫的水鴨令它感覺很愉快。在阿加西茲湖還覆蓋著大草原的日子裏,這也是它的飯後消遣。

這些野生動物的喜怒哀樂很好分辨,因為它們都感情外露。但是,在克蘭德博伊有一個避難者,它的想法我看不明白,因為它不能容忍任何一輛載有人類入侵者的卡車。別的鳥很容易對穿著工裝褲的傲慢自負的人產生信任,但西不會!我躡手躡腳地走近蘆葦的邊緣,也隻能看見它無聲無息地沉入海灣的那一抹銀色。然後,從對岸蘆葦牆的後麵,它發出小鈴鐺般的叮當聲,向所有的同類發出某種警告。警告什麼呢?

我從來都猜不出答案,因為在這種鳥和人類之間有著某種障礙。我的一個客人從一個鳥類名單中逐一核對它的名字,將它的叮當叫聲用音節的形式草草地記為“克瑞克-克瑞克”,諸如此類無聊的東西,然後就不管它了。他不知道鳥叫聲不能代表一切,鳥叫聲中還包含秘密的信息。這種信息需要的不是音節的模仿,而是闡釋和理解。唉,我是既不能闡釋,也不能理解這種叫聲。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伴隨著春天的腳步,西的叫聲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黎明和黃昏,它都會從每一片開闊的水域發出叮當的叫聲。我猜想,那是新生的西開始了它們的水上生涯,並且正在接受父輩關於西哲學的指引。但是,想要親見這個授課場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天,我俯臥著藏身在一個麝鼠窩的穢物之中。當我的衣服染上了旁邊的顏色,我的眼睛也看見了沼澤裏發生的一切。一隻紅冠母鴨被一群長著粉紅色的喙和黃綠色絨毛的小鴨護衛著,從我的身旁遊過。一隻弗吉尼亞秧雞差點擦到我的鼻子。一隻鵜鶘的陰影越過水潭的上方,一隻黃足鷸鳴囀著降落在水潭中。我突然想到,我需要絞盡腦汁才能寫下一首詩,而黃足鷸卻隻需抬抬腳,就有了一首更好的詩。

一隻水貂從我身後滑上了岸,鼻孔朝上,尋找著獵物的氣味。沼澤鷦鷯一次次地飛往蘆葦中的某處,在此發出築巢的喧鬧聲。我剛要在陽光下打個盹兒,從開闊的水潭中冒出了一隻野性的紅眼睛,那是一隻鳥在怒目而視。當發現四周都很安靜以後,銀色的身體冒了出來。 有一隻鵝那麼大,身體的線條像一枚小魚雷。我還沒弄清楚時間和地點,第二隻鵜鶘就出現了,在它寬闊的背上還馱著兩隻珍珠銀色的小鵜鶘,巧巧地圈在隆起的翅膀中間。我還沒來得及換口氣,它們全都繞過了一個彎。現在我聽見了叮當聲,清脆,帶著些許嘲弄的意味,是從蘆葦牆的後麵發出的。

曆史感應該是科學和藝術最寶貴的天賦。然而我懷疑比我們更了解曆史,盡管它既不懂科學也不懂藝術。它那不顯著的原始的大腦完全不知道誰贏得了黑斯廷斯戰役,但是,它似乎感知到了誰贏得了時間之戰。如果人類與鵜鶘的種族一樣古老,我們可能會更好地掌握它的叫聲的意義。想想,僅隻是些許有自我意識的時代就帶給了我們什麼樣的傳統、自豪、鄙視和智慧!那麼,激勵的會是怎樣持續性的自豪感,要知道,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個鵜鶘紀了。

盡管如此,根據某個特別的權威說法, 的叫聲在沼澤地的合唱中最具影響力,並令合唱成為一體。而根據某個遠古的權威說法, 或許揮動著本地整個生物群的指揮棒。年複一年,當河流水位日漸降低,是誰打著節拍,令湖灘的巨浪為一塊塊沼澤建立一座座珊瑚礁?是誰讓西米椰子和蘆葦承擔了吸收陽光和空氣的任務,因此麝鼠才免於在冬天挨餓,藤條也不會在沒有生命的叢林裏吞沒沼澤?是誰在白天勸告鴨子耐心地孵蛋,又在夜晚激起劫掠水貂的嗜血欲望?是誰勉勵蒼鷺出矛精準,勸誡獵鷹出快拳?因為我們聽不見所有這些生物在執行鴿子任務時所受到的勸誡,我們就以為它們沒有收到勸誡,以為它們的技能是天生的,它們的勤奮是自發的,以為野生動物不知疲倦為何物。或許隻有不知疲倦,或許正是提醒它們,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它們中的每一個都必須不停地覓食、戰鬥、繁殖和死亡。

曾經從伊利諾伊州的大草原蔓延到加拿大的阿薩巴斯卡的大草原的沼澤地,現在正在向北方退縮。人不能僅僅靠沼澤地為生,所以他必須學會沒有沼澤地也能生活。進步不能容忍農田和沼澤、野生動物和家畜在相互容忍中和諧共存。

因此,我們用挖泥機和堤壩、瓦片和火把排幹沼澤,建成了大農業地帶,現在又在開發小麥生長帶。藍色的湖泊變成了綠色的泥塘,綠色的泥塘又變成了泥塊,泥塊最終變成了麥田。

總有一天,築了堤壩,用水泵排了水之後,我的沼澤會在小麥下被人遺忘,就好像今天和昨天在歲月的掩埋下會被人遺忘。在最後一條泥斑魚在最後一個水塘裏做最後的擺動之前,燕鷗將向克蘭德博伊尖叫著告別,天鵝將帶著雪白的尊嚴向天空盤旋而去,鶴群也將吹響告別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