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晚上,老鐵小聲問我:“哥們,想吃肉不?有雞肉和羊肉!”
我一聽,心想這種好事再拒絕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欣然前往,以充實本就油水稀薄的腸胃——換句話說,也給我腸胃洗個桑拿,犒勞犒勞它。
說起來,我和老鐵的友誼一直持續了整個初中時期,大約占天時地利的緣故,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關鍵還是一個班的,這樣就造成了同一步調。不過我們性格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彼此的友誼似乎反因這種差異、互補性而存在。
這天下晚自習後,老鐵神出鬼沒帶著我來到街上一間房子,踏著一地的貝多芬月光,猶如意大利燒炭黨人要舉行秘密聚會。打開一扇小門發現裏麵雲霧繚繞,有三個人在喝酒,一個我不認識,另外兩個卻是本校學生,林放和李甲。這兩位皆名大如鬥,聲名赫赫,在本校享有盛譽。
他們見到我們後隻給老鐵點點頭,李甲麵無表情,像沒有看到我,林放則瞥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模樣——那意思是你怎麼把這小子帶來了?
老鐵隻說和我一路的,沒做多餘解釋。屋子裏烏煙瘴氣,三個人吸煙像在施展鬥星大法,布下迷陣,此起彼伏,連著屋裏渾濁的氣味,尿騷味、汗液味、頭發味、腳臭味,百味雜陳,臭氣磅礴,風雲激蕩,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要來一個心髒病患者保證會立馬氣絕身亡。但他們談笑自若,不以為意,顯出英雄本色。桌子上放著一瓶度數很高的白酒,令人欣慰的是菜十分豐盛,果然有雞肉和羊肉。看來不虛此行,隻要我以雞補雞,以羊壯陽,以肉長肉,什麼委屈都受了。
第二天路上老鐵才揭出底牌:你知道昨天那些雞肉和羊肉哪裏來的?哈,早告訴你就怕你不敢吃了!
我聽到後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仿佛是吃雞留下的後遺症,心想和林放、李甲這倆小子在一起一定是來路不正。果然,老鐵笑著說,雞是他們在街上偷的——趁晚上天黑,用手電的強光把雞照得兩眼昏花,然後乖乖捉走。至於羊胯子,那是教務主任郝老大貢獻的,他掛在廚房裏,被他們瞅準,趁晚上睡覺時去把廚房門扭開,然後整個提走。順手牽羊,哈哈,這羊牽得順手吧!羊胯子已經吃好幾頓了,昨晚上你吃的是稍尾。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頓時脹成黃豆般大小,幾位真可謂少年英傑,出手不凡。不過不包括老鐵,他隻是沾光而已,而我是沾他光的光。
屋裏我不認識那個家夥就是房東,在街上做生意,幾年前輟學了,和李甲林放都是一路貨,一丘之貉,老鐵也認識。
怎麼樣?老鐵笑著問我,我要早告訴你那東西來源你就不敢吃了,不白損失一頓嗎?我說,你這不是讓我幫忙銷贓嘛。老鐵說,別說得那麼難聽,要銷贓也輪不到你,人家有的是人——其實對你來說管他誰的,隻要吃下肚子就是你的,吃了喝了白落了不是嗎?
我想完了,老鐵的厚黑大法已經修煉到新的階段,我一時追趕不上。
我已經幫忙銷贓了,或者說分贓了,再說,我就是沒吃也不敢吱一聲。這件事在校內引起了一點風波,學校當局隻知道教務主任的羊胯子被偷走了,而且可以肯定一定是學生所為,但查了半天沒有頭緒。
老鐵嘲謔道:“你也沒想一下,憑學校那幫蠢材他們能查出誰偷的?就是派出所來也是做做樣子,查他娘的鳥,多少大案要案都查不出,何況這等雞毛蒜皮的事他還來!”
可見老鐵早已成竹在胸,吃得安閑自在,不像我吃後有點悔青了腸子,做杞人之憂。
需要說明的是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樣,一般在某個單位或集體通常都是當地人最牛,而當地人中有錢、有權、有勢者則是牛中之牛,所以李甲與林放就是這樣的兩頭牛。
李甲的父親是我們鎮供銷社主任,不消說像蛀蟲一樣寄生在國家倉庫好多年,沒有不肥的道理。而林放的老子是我們區法庭的庭長,手上掌管著把人送進監獄的權力。
其他人也有父母在當地掌權做官的,但不像這兩位如此囂張,起碼在我上學這一階段是這樣。這兩位也狂有性格,不斷刷新了本校有史以來的流氓檔案、黑幫風雲錄。
二
李甲比我高一級,我上初三時他已經混畢業了,那才真正叫“混”,幾乎在校園的各個角落都能見到他的身影,而且不分時間,據說他至少有一半時間不在教室現身,不知所絡,還有一半時間則在校園製造各種事端糾紛,我懷疑我們的校長得了他什麼好處,否則一個逃課如此嚴重的人,一個如此難以管教,惹是生非,目無校紀的人怎麼可能繼續上學,並獲畢業?誠然,畢業大家都是混出來的,可像李甲這麼混,也太有違學校的校規了,如果學校有臉,那是被李甲連摑二十個耳光,都他媽的嘴臉烏青了。
李甲的老子八成是個貪官,我沒有見過,但從李甲的體形上可以推測出。自從上了初二之後,這廝根本就不像一個學生,而是像一個官員了,肚子的麵積連他們的幾何老師都計量不出,挺起來的體積和容量使他們的化學老師一籌莫展,虧了他個子高,把肚子上的肉勻了勻,腰圍扯了扯,所以盡管很壯觀還沒有變成一個肉球。
總之說來,李甲因為胖,養得肥頭大耳,又沒有一般學生的恭謹,
於是看起來就是一個貪官的翻版,然而那一副圓嘟嘟的嘴臉卻不失稚嫩,一看就知道年齡尚小,這廝並不是真正的貪官而是貪官的兒子——因為根據一般老百姓的定律:不是貪官的兒子也養不出這麼胖來。
李甲的行徑活像電視劇裏麵的惡少,若是把事實反串,以電視劇為真實,以現實為演繹,則李甲的水平無疑可以獲奧斯卡大獎,成為曆史上以《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負情無義李甲代表之後的又一個惡少無賴李甲之代表。
我奇怪,像李甲這樣的人學校作為教育的大熔爐怎麼沒把他煉好,反而煉壞,如果李甲自小不到學校來會不會要好一些?學校幾乎給他提供了所有惡性自由成長的機會。
這麼一說學校就不是學校而不知是其他什麼了。
李甲的斑斑劣跡可謂罄竹難書。
隨手舉一小例。有次我親眼見到這廝到校外去買櫻桃,操場邊有位農婦擺著攤子,李甲稱了幾斤櫻桃後不給錢扭頭便走,被婦女拉住,李甲說,我……我是老師!婦女說你是老師更應該給錢,怎麼不講理呢!其實他這麼一說婦女就知道他不是老師。李甲故意把身上一摸,不以為然說,唉,沒錢,我暫時欠著,明天給你!農婦知道這廝是耍賴,說,我都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欠你?李甲一拍胸脯說,全校人誰不認識我,我堂堂李甲還能昧了你那幾個錢!婦女說,你明天有錢明天來買吧,我們掙的都是小錢。李甲說,我就想今天吃櫻桃,難不成你還管得住我的嘴?農婦也漲紅了臉,說,我管不住你的嘴,但我管得住自己的櫻桃吧。圍觀的人一聲哄笑,李甲則直接把手裏的櫻桃往嘴裏扔,一邊吃一邊說,你能管住你的櫻桃嗎?有人又笑起來,被這情景逗樂了。李甲斜看了農婦一眼,就往出走,農婦手快,一把抓住,說你沒給錢怎麼就走?李甲用力撕農婦的手,說,我不說明天給你嘛,這點錢你還準備買棺材瓢子不成?但農婦不放,最後無計可施的李甲怒火中燒,竟然耍賴當場把人家的秤杆折了。婦女一看,錢沒掙到,還損失了一杆枰,也氣壞了,讓他賠,說你到底是學生還是強盜?老師是怎麼教你的!李甲差點就要承認自己是強盜,礙於麵子圍觀人多不好如此坦誠。兩人遂拉拉扯扯難分難解,看的人圍住不走,李甲也不便公然大打出手。正好這婦女的兒子也在學校裏念書,讀初一,見到後忙來拉架,勸他媽回去算了。他媽一邊吵一邊要去找校長,李甲則趁機大搖大擺走了。
誰知,李甲把櫻桃吃了後心中一時空虛,覺得總少了點什麼,停了一分鍾,接著是條件反射般地手腳大癢,於是跑到初一教室把賣櫻桃的兒子喊出來,二話不說上去就扇了兩個耳巴子,說回去把你老娘好好教育一下,吃幾顆櫻桃都舍不得,你媽的素質怎麼這麼低!這是李甲的逆向思維,讓一個兒子去教育母親。這孩子也可憐,知道李甲是學校流氓隊的主教練,什麼話也沒敢說,默默承受了。
賣櫻桃的婦女到底去找校長沒有,找的情況如何,我們都不清楚,此事不了了之。
那時候學校還有個才畢業的女教師小房,長得瘦瘦弱弱的,人很秀氣,有次上課用教鞭把李甲的頭敲了敲,因為他的脖子那個地方像按了滾珠,三百六十度自由旋轉,但就是沒個方向對著老師,小房老師讓他集中精力,以後把脖子上的滾珠取掉。李甲記上心頭,說他奶奶的,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你敲我一下,我以後讓你住院!幾天後這廝在街上遇到一個農人賣蛇,買回去可以燉湯吃。這蛇看起來可怕,其實性情溫良,沒什麼毒,咬人也無妨。李甲買下這條蛇,當天晚上趁小房老師上自習潛入她的辦公室,把這條大蛇放在她的被窩裏。因為是深秋,被窩裏暖和,蛇就待在裏麵不走,李甲把辦公室門拉上走了。這天晚上就出現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小房老師拉開被窩準備睡覺時,兀然看到一隻烏黑菜黃斑紋相間的大蛇盤踞在那裏,蠕蠕而動,口中的信子一進一出隨時在射箭,小房老師一聲慘叫,倉皇出逃,一頭撞在門上,爬起來又往外跑。學校裏以為發生了謀殺案,幾個男教師奔來,了解情況後把這條蛇從屋裏弄出去。但是小房老師已經嚇得臉色慘白,顫抖不已,差點暈死過去。大家安慰她說,可能是它嫌冷從外麵進來的,屬於正常現象。
小房老師情緒逐漸穩定後,把床上蛇睡過的被罩床單全換了,將其扔掉不願再用,並且以後每次睡覺前都要在床上床下屋裏四處查看一番,確信沒有什麼了才敢上床,而且每次進出都把門關得嚴嚴的。
過了幾天,小房老師剛剛鬆懈的神經又繃緊起來。這天下晚自習她從教室回到辦公室,推開門還沒拉亮燈,發現桌上有什麼東西綠瑩瑩的,不斷閃動,發出兩點詭異的光,憑直覺覺得情況有異,她的頭皮瞬間麻了,連忙拉開電燈。不拉還好,一拉她差點背過氣去,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然後又本能地用手掌捂住嘴,從屋裏狂奔出來。這一聲尖叫讓人覺得校園裏再次發生了謀殺案,大家跑過來一看,隻見辦公桌上有瓷缽大小一隻癩蛤蟆,正在緩慢前行,它的動作像分解的鏡頭。其動作和神態顯出從容和傲慢,以及不可言傳、不可製服的邪惡,眼睛就那麼漠視著你。這惡物太令人惡心了,渾身斑斑點點凸凸凹凹沒一片光處,顏色雜亂不倫不類令人頭暈,在燈光的反射下顯出光怪陸離的斑點,它時刻把嘴張得老大,像在向天吸氣,時刻匍匐在桌麵上像在接吻,它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黏液的痕跡,令人作嘔。隻要和這惡物對視十分鍾那難受的程度還不如讓人下地獄。兩個男教師合夥忍住惡心用火鉗把這癩蛤蟆夾了出去。許久,回過氣來的小房老師還覺得屋子裏一股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