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那賣報的老父親(1 / 1)

如果你在馬路上,偶遇一輛電單車,車後架上是一捆報紙,左衝右突地掠過你車頭,請不要見氣。騎車人已是古稀老者。他不得不騎得飛快的原因,在於他車後架上那捆剛批來的報紙。他要趕緊回去分發、零售,一份份送進訂報戶信箱。緊接著,還要再去取下一批——不同的報刊到得有早有晚。他便掐準時間,到一批取一批,取一批,賣一批。年年如此,天天如此。風雨無阻,雷打不動。所以,與其說他是個開書店的,不如說他是賣報的,與其說他是賣報的,不如說他是送報的。

這老者是我的父親。倔強、勤勞、一刻也閑不下來的父親。

父親退休後並不缺錢花,卻在小區裏開了個小書店。進、銷、送,基本獨自操勞。書賣不動,就出租,租也租不動了,就盯住報刊做。但父親這種做法實在太辛苦。明明有人統一代送報刊,但那到得晚,還要付他報酬。父親總是騎車自取。夏日的高溫有時超過40度,他照騎不誤。冬天的風雨有時把他澆個透濕,他一聲不哼。去年騎不動車了,這才換了輛最低檔的電單車。父親賣報最磨人處在於他還代訂代送報刊。因此一年365天,一天也歇不下來。但凡是人,誰沒個傷風病痛的時候?父親原有高血壓,心髒也不太好,卻硬是日複一日地頂了下來。而且,無論我怎麼勸,父親決不雇人,隻讓弟弟和弟媳下班後和公休日搭一把手。我在外地幫不上忙,年年勸他別幹了;他的同事、學生也都勸他罷手,他總是嗬嗬一笑:這樣蠻好,又便利鄰裏,又充實自己。再幹一年吧。可一年又一年,至今已將10年了。

父親賣報,是他命運的選擇,也是他性格的必然。10多年前的父親,原是蘇州大學的係總支書記、副教授。再前推,他還是47年參軍的老幹部,渡過江、打過仗,當過軍代表。爾後調幹讀書、當講師、兼教授;出過書、挨過批。基本經曆和所有同時代的老幹部沒多少兩樣。所不同的是,別人退休後含飴弄孫、品茶讀報或發揮餘熱兼這兼那的居多。而一頭紮進報刊堆裏叫賣起來的,大概隻有他一個。所以我說,這是父親性格的必然——以勞碌為榮,以刻苦自己為樂;事無貴賤之分且從不知享受為何物,是他的一大特征。早年的蘇州報上,曾發過讚頌父親為“保持工農本色的好幹部”的文章。而這,或許是他的某種動力,卻也成了我少時羞於對友伴提及父親的原因。

印象中的父親,頭發早就白透了,一臉的溫和,臉上總是笑眯眯的。但除了衣袋裏插著的兩支筆和下班時夾著的講義夾,和現在得空時在報攤上戴著花鏡讀幾行報,你沒法從他身上找到更多大學教師或領導的斯文相。不修邊幅,一年四季幾乎從不見新衣服上身,是父親的又一特色。少時曾有同學上我家,見父親穿著土布工作服在院中揮汗拉鋸,詫問道:原來你爸是木匠啊?

沒錯,父親確曾堪稱木匠。少時家中的一多半桌椅櫥櫃是父親打的。除此之外,貧困年間的父親還常年在大院中種拾邊地、養雞養鴨以貼補家用。心地善軟的他,還養過好幾隻撿來的棄貓棄狗,並在水缸裏養鯽魚、養泥鰍;搬進樓房後,又擺弄了滿滿一陽台花草。也許因了這緣故,再加上心地坦然,勞動鍛煉的結果吧,70多了,卻仍然保持了身子和精神硬朗的父親,還能把車子騎得飛飛的。

有年春節我回家,遠遠看見父親在小區裏急急穿行,送報紙上門。身上穿著的,是我汰換給他的皮外套。皮麵上已磨出斑斑花痕,攔腰還束根布帶子——我沒有閃避,而是迎上去幫他送報。現在我早已不以父親的外觀或勞碌為恥了。相反,我為我勤勞一生的父親驕傲。因為我早已為父,知道什麼是人生的真諦。還因為我已明白,一個人是否活得有意義,是否體麵或尊嚴,本質上與他穿什麼或幹什麼沒多少關係,而與他怎麼幹或取何生活態勢有關。父親的人生觀是什麼,他這一生是否幸福,我不敢妄測。但我敢說,他一定活得坦然而自信。而生命不息,勞動不止,自強不息而不尚虛榮地生活著,這樣的人生不是最有價值的,至少也是值得自豪的。這樣的人不是偉大的,至少也是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