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許我們有理解的權利(1 / 1)

若要論起為人父母者對自己孩子最大的期望是什麼,毫無分歧的地方恐怕隻有一點:成績優秀、優秀、再優秀。而且在這點上,父母無一不比孩子更貪婪。無論他們當年自己是怎麼讀書來著,現在對孩子的要求都是第一第一再第一,門門第一,天天第一、永遠把一切同學踩在腳底下!

當然這是潛意識,或者說是如同食色性也一樣的貪欲本能,理智上也都知道這世上沒人能臻此境地,嘴上也都會漂亮(卻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沒了底氣)地對孩子說幾句不得第一不要緊,要緊的是保持認真學習的態度;成績偶然落伍不要緊,要緊的是學習精神不能退步雲雲的安慰詞。而事實上,一旦孩子成績真的沒滿分,或者雖然分數過得去甚或還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沒超過95分,甚至竟比上回考試掉了一小塊,那,你就等著吧——“循循善誘”或苦口婆心、橫找原因或豎挖根源,總之這一番教育、批評甚至痛心疾首、怨天尤地的咆哮、呐喊直至重申個一二三四五六七條家規是怎麼也免不了的。

因為我們是父母,因為孩子是理所當然的受教育者。因為我們希望孩子好,因為孩子的成績下降是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恨最不能接受的挫折。哪怕我們自己的工作出了某種差錯,哪怕我們賬戶上的股票又跌了很多,我們都可能瀟灑地對自己說一聲:人吃五穀雜糧,焉能不出點錯?潮漲必有潮落,哪來隻漲不跌的股票?至於勞作之餘,節假日時,我們盡可以泡一壺香茶,磕一點瓜子,翹起那二郎腿,篤篤而悠悠地泡在那迷人的聲光色前,哈哈開懷或唏噓揮淚,破口大罵或拍斷大腿。總之我們愛看什麼就看什麼,愛怎麼看就怎麼看。享用電視或者叉叉麻將、甩甩撲克原是我們天經地義的休閑權嘛!至於孩子……嗬!你可得給老子爭口氣,你可得給老子考上個名牌大學——這便是我們的邏輯!

至於為什麼會形成這種反差,其因想必都不會糊塗,所以我不想多說什麼。想說說的倒是我自己,當我在這裏發此宏論時,差不多就是在作一幅自畫像。過去我從來就是那麼對待孩子的,隻是從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太合適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從孩子的表現中悟到些什麼——那晚我總覺得不太對頭,平時放下碗就進屋作業的兒子,這晚卻幾次借故蹭來我身邊。卻又臉向著電視眼神漠然無緒地呆板,或者翻弄著報紙卻一篇文章也沒當真去看。我有些疑慮地問他是否有事,他總是欲言又止地回了屋裏。夜半我進他房間,發現他仍在翻來覆去。天亮時一向睡不醒的他,居然一大早就爬了起來。問他為什麼這麼早,說是從此要格外勤奮苦讀了……直到他背上書包將出門時,才顯出副突然想起的模樣來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數學考了一百分。

是嗎?我卻倏然緊張起來。經驗告訴我,下麵可能聽到的,多半是個壞消息。果不其然,他的英語隻得了84分,較上學期低了8分,而且,老師還在試卷上批了句“再這麼下去你非毀了自己不可”——這就是他從昨夜至今坐立不安且選擇這個時間、以這種方法向我告白的全部原因,而此時我的確已來不及向他進行長篇演說或狂吼亂喊了。

事實上,孩子這一招還真有效。他不在我無從跳起,更重要的是我得以冷靜考慮一下此事的利害。英語成績的確下降了,但數學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老師不予表揚?他的批評也許是切實的,但那評語是否有點危言聳聽?不僅要忍受自己的難受和老師的痛斥,還要憂慮家長的暴怒,多重的壓力對一個孩子的心理是否過於殘酷?聯想到昨夜他的躊躇、忐忑和心事重重,畢竟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嗬,那漫長的一夜對於他是否太黑暗了?再想下去,最想考好成績的,難道不是孩子自己嗎?同學間殘酷的學分競爭已夠累人,出一回稍遜的成績真還該受到老師的苛評和父母額外的壓力嗎?如果說,我們或老師有望“子”成龍的權利,孩子們就沒個得到理解和尊重的客觀環境的權利嗎?……

現在的孩子真苦。雖然他們普遍都穿得漂亮吃得好,但我仍常常從心深處感歎,他們活得實在是太苦太累了,因為他們最需要得到也本該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卻總是遙不可及……

這天孩子回來後,我破天荒沒有發表訓斥或“教育”他的演說。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沒有權利再火上澆油,因為你這一生中得過無數個84分乃至74分、64分。而且,即使是今後,除非他蓄意墮落或自暴自棄,你沒有權利為他的人生製造新的壓力。他的人生已經夠枯燥夠艱澀夠無奈的了,寬容一點,盡可能替他想想吧……

然而,老實說吧,盡管那回我的確這麼想也這麼做了。但卻並沒能實踐多久。一遇到類似情形,我多半仍會怒發衝冠,甚至跳得更高,隻是過後總免不了懊悔一番,真不知我為什麼非得這樣。無疑我心中也有很大的壓力、很多的苦衷需要渲泄。但這苦衷究竟是從何而來?又究竟成不成為我非得如此的理由?

你呢?你也是這樣的嗎?你也有與我相似的困惑嗎?如果是,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改變的出路在哪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