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無疑是人生一大快事。它也像極了人生,預期比實際美好,過程比結果重要。其中充滿了期待與憧憬、充滿了好奇與滿足,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充滿了疲憊與挫磨,充滿了期望與現實的落差,甚至還有難以逆料的意外和糾訟。
不管怎麼說,很少會有人不喜愛旅遊,尤其是在時間和條件允許或幹脆就是公費旅遊前提下,得著個到一個神秘或未曾涉足的地方去觀光、遊玩的機會,恐怕沒有人會為之皺上一下眉頭。且不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人生之大境,僅僅從滿足審美和好奇心理,誰個會不樂意到哪兒去樂上一樂呢?何況它還休閑,還放鬆,還時尚,還探幽攬勝、調劑潤滑我們枯燥而機械的人生哪!
所以,旅遊事業便沒遮沒攔地、如火如荼般方興未艾。所以,無論是煌煌都會還是偏遠小鎮,無論是名山大川還是幽幽古漠,到處飄拂起紅紅黃黃的小旗,到處攢動著昆蟲般密集的遊客。誰不知道旅遊業是國民經濟一個越來越強勁的經濟增長點呢?哪個地方會不施出渾身解數來廣為招攬呢?而且越古、越遠、越窮、越僻的地方就越有號召力,因此也就越需要有人組織、有人引領或曰導遊。
於是,絕大多數旅遊者便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某某旅行團的一分子。絕大多數旅行團便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套運轉熟練的模式:某某線路雙飛7日遊,某某方向單飛、一臥或汽車8日遊。至於住什麼、吃如何,全陪還是半陪,還包括何等美妙而何等繁多的熱門景點等等,都有詳盡細致到小時的內容保證。總之,保證你在盡可能經濟的時間和金錢付出前提下,獲得盡可能多的“收獲”。這樣,自然而然地便讓絕大多數旅遊者心甘情願地成了這一模式的套中人。
我這麼說當然是有所指的,而且我也首先得承認,這種旅遊方式之所以紅火而越趨模式化,恰恰在於它符合大多數國人的一個基本出遊心理——以盡可能少的金錢乃至時間的付出,逛(而非“賞”)盡可能多的景;看(而非“遊”)盡可能多的地方;購盡可能多的便宜貨;或拍盡可能多的足資供自我滿足或向親友炫耀的照片等等;以盡可能充分地滿足自己的某種欲望(包括虛榮心)。總之,貪多、圖便利(這一點也多麼地與我們的人性相似嗬),是這種模式化旅遊得以風行的一個基本因子。比如出國遊,早年我曾經參加過11天遊四個國家的一個團,回來後大呼吃它不消。不料近年竟已有7天5國、9天8國這樣“一日看盡長安花”式的線路出現,真不知道那些團員們是如何消受這賽馬式的旅遊的!
人們在這裏分明進入了一個誤區:似乎旅遊和撈世界就是同義語,多就是好,滿就是樂。至於疲乏、勞累則完全是應有之義。實際上,正如佛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多與少、滿與虧在人生中從來就是相對的。上述那種“多”和“滿”在我看來實際上是一種虛幻的滿足而實質的虧欠。匆匆掠過十個地方,何如細細品味一個地方其內容來得豐富?何況你跑得再快再“多”,也決不可能窮盡這世界萬分之一的美景。而品味而不是“看”某一個景點的實際內容,是遠遠多於那種方式的。更主要的是,這種模式化的旅遊,盡管確有種種便利和益處,如安全的相對保障,食住行的不勞費神,經濟與實惠等等,但它的最大弊端也就因此而生,即其太過整齊規範,乃至箝製了不同審美需求的空間,影響了個性的發揮。尤其是像我這號頂不習慣任何束縛,且以享受和休閑而非實惠為第一目的的遊客,要適應這種節奏和模式,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這麼說,我的立場已經很明確了。即我不喜歡甚至可說越來越討厭這種模式化的走馬看花、疲於奔命、自我折騰甚至可謂勞命傷財式的所謂旅遊。
但是,我又常因職業便利而得著相當多的這類機會,又常因抗拒不了某些未曾到過的美麗風光的引誘(歸根結底也還因為這些機會不需要我自己掏一個子兒),而多少有些悻悻然地加入過多個這樣的團體而又多次飽嚐失望與怨恚的滋味。放棄習慣的生活節奏倒是理所當然,但幾乎完全失卻自主,機械而被動地成為那些隨著導遊的小旗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海的一分子,則實在讓我難以習慣。何況,一會兒長驅城東到某個定點商店購物,一會兒馬不停蹄趕往城西某個定點飯店吃飯,然後又披星戴月地趕回城北入宿的意趣何在?至於一窩蜂地在人頭哄哄的所謂景點匆匆拍照,一窩蜂地如廁(而那廁所往往又在某商城的最裏頭),一窩蜂地搶那些冷而又少的飯食(邊上又往往會有些什麼大師在拍賣字畫或祖傳秘方);每天晚上累得兩腿酸軟,大早起來又頭暈眼花的趣味又何在?
許多時候我不禁會問自己,這就是所謂的旅遊嗎?這就是所謂的休閑,所謂的觀光和調劑生活嗎?
變化還是有的,那就是隨著經驗的豐富,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應對的辦法,在有限的模式中尋求到一些頗合自己個性的應對辦法。我常常成為某個羊群中一隻慣於溜號的不合作者,甚至還常會依據自己口味偷吃幾口路邊鮮草的刁羊。雖然這實際也隻是戴著鐐銬跳舞,畢竟給自己帶來了些許放鬆和幾分新鮮感或曰獨有的滿足。總之,我常常從觀念到行為,成為旅遊團的一個不合作者。
不,我並不會對團隊的整體安排如線路、景點、節奏、食宿及交通工具等安排提出任何改變建議或怨言。雖然早先我曾是這樣的一個不合作分子。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是得不到任何結果的,旅行社自有其理由及利益考慮,更重要的是大多數團員不僅不會讚賞你的異見,還會對你的不合作賞以白眼。而實際上旅行社的這一係列安排正是針對他們的主流意願而作出的,本質上是迎合了他們的意願的。比如淩晨五點就起床,以便來得及“看”到更多據說是極有文化含量的著名景點這一點,原本就是出遊前事先約定好了的。為的當然是盡可能地“多”。我畢竟還算得上個聰明人,懂得眾怒難犯的道理。我後來的應對辦法就是突然在最繁忙最勞累的這一天“生病了”,或者謊稱去過了而萬分抱歉地與團隊小別一天。這樣,導遊不會有意見,大多數團員也不會有意見。因為這不損害他們的利益。於是,在團隊摸黑衝剌梵淨山頂峰的時候,我獨自在賓館的黑甜鄉裏呼呼大睡以稍解前幾天的疲勞;在團隊冒著刺骨的冷風踏上洱海的遊船時,我自個兒在大理街頭、小巷悠悠地閑逛,品味著風味小吃。甚至出國遊也如此,許多人覺得眼睛不夠用,交通不夠快,那麼多的國家,那麼多的城市來不及看,我卻依然故我,放棄了需付出來回七八個小時乘車時間的羅馬到佛羅倫薩一日遊,獨自在日程上隻排了一天的羅馬街頭又晃蕩了一天。許多人覺得我不可思議。這麼著名的佛羅倫薩,也許下輩子也不再有機會親眼一見了。焉能因為勞累或行程倉促而輕言放棄?我則不這麼看。佛羅倫薩固然著名,羅馬也不遜色。何況還有威尼斯、都靈等大批本不在計劃內的名城,我們下八輩子同樣也許無緣一顧。正如羅馬一句名言: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景點也決不是一天或一趟看得完的。正所謂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與其疲於奔命地將兩個城市都草草一掠,拍一堆委頓地站在某些標誌物下的垃圾照片,何如悠哉遊哉地將羅馬的真麵目領略得更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