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象的人生是不可思議的。
發達的想象力，對於樂於科學探索或文藝創造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福分。
然而，人生中的許多情狀卻又是難以想象或不宜深究的。譬如某些富翁的第一桶金，譬如某些官員或女人的財富來源；譬如死亡——盡管我們天天看到或說到這個字眼，聽到或目睹這個悲劇，但隻要非關親友或切身利害者，通常我們不會十分在意。因為我們早已“習見”而不驚了。但是且慢，一旦你聯想到自己，一旦你靜夜冥想其萬劫不複的實質，我不知道還有幾個人會不為那越想越無法消受的無涯黑暗而毛骨聳然。
現在的都市人已不興納涼了。因而我們已忘了夏夜高臥於竹榻上仰望星空的種種想象了。但是我還清楚地記得，幼時我曾是如何驚恐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因為我越想越難以理解，何以抵達我眼中的星光，竟會是幾十、幾百甚至幾萬年前某顆星體早已發射出來的；我們賴於存身的龐大地球原來僅僅是太陽係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行星，太陽又不過是銀河係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恒星；而由數千億顆太陽般的恒星係組成的銀河係外，尚有無以計數的類似銀河係的河外星係存在！而這一切的一切，竟是緣於數百億年前的一次宇宙大爆炸，大爆炸居然又產生於一個“黃豆大”的奇點，大爆炸造成的膨脹還遠沒有終結——如此，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豈不就是笑話？因為迄今地球上的人口包括死者也抵不上一個銀河係的恒星多！至於什麼獅子座、仙女座等所謂會影響我們命運的星座，乃是許多太陽係似的星係組成，微渺的人兒竟敢妄稱自己的命運與它們有關！那麼，到底何處才是宇宙的起點，何處又是終點？爆炸前的宇宙又是怎麼回事？顯然，這樣的窮思竭慮，對於無知的我而言，結果隻能是恐懼。
唉，別管這些玄虛的了，還是現實地麵對自己短暫的生活吧。然而，現實裏想象力帶給我們的也未必總是美妙和愉悅。有時我們甚至會被自己的想象力捉弄得哇哇亂叫，那滋味其實也不那麼好受。譬如一個沒多少醫學知識卻又想象力發達的老兄，如果某一天看了幾篇醫學文章，沒準就會惶惶不可終日地往醫院拱了；因為他的想象力告訴他必須盡快這麼做，否則他就可能死於某種絕症。
類似的境況在生活中不勝枚舉。聽見同事在電話機旁喜笑顏開；看見某男與某女在路邊談笑風生；聽說某人與某人在一起看了場電影，都可能令我們的想象力展開翩翩羽翼。於是我們便發現了一個密謀或一件桃色新聞，於是我們便切齒相傳，便憤憤於言表，甚而至之，我們可憐的心兒也被妒火烤得吱吱冒油……
想象力並不總是欺騙我們的。但想象力並不完全靠得住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沒有縝密而邏輯的思辯參予，想象力便會被感性支配而胡作非為。客觀現實的一個基本規律便是它的豐富性與複雜性，想象的一大缺陷則恰好是它的簡單化和感情化。當我們想象某事時，常常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主觀牽人一條條死胡同而全然無視別的客觀因素；所謂看人挑擔不吃力，正是因為我們在看人時忘了自己挑擔的吃力。其實，隻要設身處地，自己成為你想象的那一個或進入那一種情境，我們的理智便會幫助我們避免許多臆斷。聯想一些自身的經驗也是克服虛幻想象的良藥，比如想到我們曾如何憧憬一次美妙的旅遊，結果卻遠不如想象的那麼理想；我們曾怎樣構劃一次美麗的豔遇，結果卻隻落得一頓當頭棒喝——這樣，我們的想象便或可在一陣激靈之後，回到現實的堅土上來。
§§第二輯 靜夜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