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過百,常作千年憂。而一切憂煩,莫不是因欲而起。飲食、男女、財富、地位,無不可欲,無不可憂。即便一切都滿足了,那最大的憂煩——誰也無法長生不死之現實,又來啃咬我們那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點兒歡樂了。說到底,我們的一切痛苦,一切煩惱,皆係這萬劫不變之大敵:死亡在作怪呀。怕死,是一切生命的本能,貪生,也就成了一切生物邁不過去的一道深壑。
那麼,這世上真就沒有不怕死的人了麼?
當然不是。古今中外,人類中從來不乏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先天就沒有怕死之本能,或後天有了克服恐懼的什麼法寶。可以說,他們作為人,在很多地方和怕死如鼠之庸眾是並沒有什麼兩樣的。不同的是,他們舍得為了某種真理或信仰,在需要或不得已的時候,斷然放棄、犧牲自己寶貴的生命。我們之所以稱他們為英雄,便是敬服他們這種難能可貴的犧牲精神。
不過,林子大了,什麼都有。這世上的的確確也還存在著一些個真正意義上的視死如歸者,堅持某種信仰而真正地視死為樂、為求之已久的美妙歸宿。在他們看來,人的身體,不過是組合成世界的地水火風諸大元素,因為一定的機緣而暫時地和合湊泊在一起,不可以錯認為屬於自己所有,而是屬於宇宙。如此,死亡便不過是回歸本源之人口而已,再平常不過。因之,他們麵對死亡,無不顯得極為灑脫而豁達,且毫不縈懷,言笑自若。這些人說多不多,說少倒也不少。凡持相同信仰者,可以說絕大多數都是這號“生無戀,死無畏”(道英禪師語)之徒。
諸如譚嗣同,諸如那些悟道的禪師們。
他們之不怕死,靠的也就是那個平常不過的字眼:覺悟。當然,真正意義上的覺悟。
這類人或事,在他們的世界裏比比皆是。以下兩則,可見一斑:
本朝(宋太祖)遣師問罪江南,後主納土矣。而胡則者據守九江不降。大將軍曹翰部曲渡江入寺,禪者驚走,(緣德禪)師淡坐如平日。翰至,不起不揖。翰怒嗬曰:
“長老不聞殺人不眨眼將軍乎?”
師熟視曰:
“汝安知有不懼生死和尚邪!”
翰大奇,增敬而已,曰:
“禪者(其他和尚)何為而散?”
師曰:“擊鼓自集。”
翰遣裨校擊之,禪無至者。翰曰:
“不至何也?”
師曰:“公有殺心故爾。”師自起而擊之,禪者乃集。翰再拜,問決勝之策。
師曰:“非禪者所知之也。”
《五燈會元》卷八
(北宋)建炎初,徐明叛,道經烏鎮,肆殺戮,民多逃亡。(性空妙普禪)師獨荷策而往,賊見其偉異,疑必詭伏者。問其來,師曰:
“吾禪者,欲抵密印寺。”
賊怒,欲斬之。師曰:
“大丈夫要頭便斫取,奚以怒為!吾死必矣,願得一飯以為送終。”
賊奉肉食,師如常齋。出生畢,乃曰:
“孰當為我文之以祭?”
賊笑而不答。師索筆大書曰:
“嗚呼,惟靈勞我以生,則大塊之過。役我以壽,則陰陽之失。乏我以貧,則五行不正。因我以命,則時日不吉。籲哉!至哉!賴有出塵之道,悟我之性,與其妙心,則其妙心,孰與為鄰?上同諸佛之真化,下合凡夫之無明,纖塵不動,本自圓成。妙矣哉!妙矣哉!日月未足以為明,乾坤未足以為大。磊磊落落,無恚無礙。六十餘年,和光混俗。四十二臘,逍遙自在。逢人則喜,見佛不拜。笑矣乎!笑矣乎!可惜少年郎,風流太光彩。坦然歸去付春風,體似虛空終不壞。尚饗!”
舉箸飫餐,賊徒大笑。食罷,複曰:
“劫數既遭離亂,我是快活烈漢。如今正好乘時,便請一刀兩斷。”乃大呼:“斬!斬!”
賊方駭異,稽首謝過,令衛而出。烏鎮之廬舍免焚,實師之惠也。
《五燈會元》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