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喜聽民歌,如今人屆中年仍樂此不疲。尤其是極富地域風味、未經“藝術”打磨的民間小曲,碰上唱得好的主兒,那粗礪卻沉鬱蒼涼、汁濃味醇的氣韻呀,真似壺醇酒般直讓我心醉神迷甚而魂飛魄散。這就有點像某種發燒友了。而人的愛好緣何形成,緣何偏而又執、並無道理可言。中國地大物博,民族眾多,民歌自然也豐富多采。但也許是個性或某種民歌特有的氣質使然吧,我更偏愛悠揚渾厚、蘊蓄雋永而土味濃鬱的西北民歌。像《趕牲靈》、《想親親》及眾多《花兒》,乃至騰格爾新作的《蒙古人》、《天堂》之類,都是我的最愛。遺憾的是,歌帶中學院化的演唱雖然美不勝收,畢竟不如賀玉堂式原汁原味的演唱來得攝人。而我生在江南,又沒蘇老夫子“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豪情,所以至今難得享受到“原生態”的耳福。不意近期去北京學習,魯院同學來自天南地北,其中幾個西北鄉黨竟是民歌好手。尤其是《山西文學》的魯順民,三口燒酒落肚,揚脖就吼上一嗓子:“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麵容易拉話話難/你在那圪梁喲我在個溝/咱們見不上個麵麵就招一招手/瞭見個村村瞭不見個你,淚蛋蛋就灑在了沙蒿蒿林”。而《延河》的張豔茜有點沙啞卻別具一格的傾訴,又把個衷曲滿懷的陝北女子的期盼生生地托了出來:“人家呀都說咱們兩個好/可哥哥到現在還沒有拉過我的手/人家呀都說咱們兩個有/可哥哥到現在還沒有親過我的口”。說真的,我的鼻子有些酸。難怪北方的同學管這些民歌小調叫酸曲兒,其原意也許不無揶揄,但我覺此說並無不當。所有的民歌實際上都是情歌或飽蘸著命運悲歡的詠歎,其魅力恰恰就在這獨特的“酸”味兒上。而這絕非無病呻吟或迂腐扭捏之酸,分明都是蘊抑已久之衷腸的自然噴放。如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春草,仿佛穿雲裂石直瀉三千尺之飛瀑,直斥人心的原是那地下之堅根和石下之深源哪!
說到情歌,不能不強調其動人處就在個情字上,而其核心則在於一個真字。但凡民間情歌,其曲都淳樸單純,其詞則恰恰罕見那個情字,更別提那個當代人幾乎說爛了的愛字!這與民族性有關,更與真正的藝術特質密不可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份無言的情,無字的愛,其沉鬱、其深厚、其濃釅、其撕心裂肺的動人魅力,又豈是某些充斥著情呀愛嗬之嘶吼的流行歌曲能望其項背的。我曾為我的喜好與審美之不夠時尚而自愧衰朽,但從魯院同學那如癡如醉的喝采聲中,我找回了自信。我不想因此而貶抑流行或時尚,它們有存在的理由和社會需求。然聲嘶力竭的直白和網上速配的一夜情之類異曲同工,是與節奏過快、贗品泛濫而真情缺如的社會特征相吻合的。其速朽也就不足為怪了。而土地般質樸的民歌原是心靈的呐喊,因而才能如生命之樹般直斥性靈、世代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