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丘之貉說曹劉
作為晉之史官,陳壽在撰誌時,多有為司馬氏諱之曲筆。這是一個瑕疵。但也隻是一個以今人眼光來論之疵。畢竟身處封建專製之舊時代,以完全公正客觀來要求陳壽可謂苛責。那種年頭,達官貴胄尚且常因利害之爭或一言不慎而滿門遭戮,區區一介史官,敢於忤逆天朝,等於不要自己的腦袋了。然正因為此,反更見出陳壽撰述時的種種非凡膽略與勇氣。書名三國誌,即已表明他將從晉之角度看純係偽逆的蜀、吳與曹魏同等看待,這已是非凡之舉了。在誌中,他基本客觀地評價了劉、孫、曹三家,且不避忌諱,大量收錄劉備在蜀中稱帝時,蜀臣蜀民的上進書、表,巧妙地表達了他對劉備的尊崇之意。這固然與陳壽原為蜀吏有關,也是他在心理上仍然潛伏著劉漢正統觀的跡象之一。相反,對於魏主曹氏父子們,他雖然不同於一般民間或史籍那樣大張撻伐,並多少略去一些曹操的奸邪行跡,但同時也略去了曹丕即帝位時的勸進表奏等紀載。這與對劉備的描述形成鮮明對比,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陳壽的政治傾向。這真是煞費苦心,在當時曆史條件下,實屬難能可貴。
而處於明代的羅貫中,他來演義三國時,自然不必如陳壽那般有所顧忌了。他完全可以更公正地來表現那一段史實(當然,作為小說家亦完全不必拘於曆史真實來營構作品)。然而,被譽為七實三虛的(我覺演義之虛實恐隻能對半而論)演義,作者的政治傾向性似乎太偏了些。出於作者政治觀及人生觀的需要,強烈貫穿著全書的揚劉貶曹之傾向,支配著作者苦心經營,一味窮寫蜀漢之正之忠,一味狠斥曹魏之偽之奸,幾乎到了完全不顧史實(當然這並非絕不可以)與藝術辯證法的地步。以至於我們無論從讀史或讀文學角度出發,感情上都可能與羅貫中本意相同,不知不覺地將屁股坐在了劉蜀一邊,為劉氏天下憂而憂,為劉氏天下樂而樂;以至讀演義至後半,越讀越沮喪,越讀越悲涼。
然一旦掩卷,許多人的理智就開始詰問自己,難以完全與劉備認同。或許這僅是我個人的感覺也未可知。我重讀演義有一個相當突出而近於逆反的心態:越是羅貫中重彩濃墨大肆渲染彰顯的人物,我越發覺得不太可親不太可信。究其因,前述之“妝孔明之多智近妖”是一,而“欲顯劉備之長厚而近偽”(魯迅語)是同一幹枝上的又一枚青果。這一現象從藝術創作角度而言,可說是再一次證明了缺乏辯證觀念於創作的傷害。有如今世的許多文藝作品,出於政治的或藝術觀之偏狹,人物總是被一味單側麵地拔高,寫好則好到天上,寫壞則壞到腳底,毫無感染力可言。但須強調的是,我確信羅貫中將劉備寫成一個扁型人物決非藝術功力不逮,更非他不懂藝術規律,實在是為其世界觀所左右而不得已罷了。如劉備這個人物,之所以被認為正統,無非因其姓劉,以今觀之,姓劉又如何?誰規定了天下必得劉氏得之?早在劉邦得天下之前,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時便曾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至東漢末年,劉氏天下早已氣息奄奄,此時誰能號令天下,有利於國家統一穩定,誰就有理由治理天下,何必非劉莫屬?曹劉同為漢臣,政治主張也並無原則差別,正如魯迅所言:“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本質上完全是一丘之貉,演義從“王道”、正統觀出發,過分揚劉貶曹,總令我有偏頗之感。
當然,從創作角度看,演義作為小說,有自己的政治傾向是無可厚非的。但一定的思想應通過相應的藝術典型來體現。演義化了百倍的氣力來塑造的劉備這個“寬仁愛民”、令人民“心悅誠服”的“王道”的化身,卻由於作者過於人為甚至不顧事實肉麻虛飾而反而是不成功的。演義在寫劉備從新野、樊城撤退一回中,這一點表現得尤其過份。作者筆下的劉備對老百姓之關心竟至不惜個人安危的地步,而老百姓對劉備也竭誠愛戴,寧可隨他去死也不離開他。這一情節既無史實,更不符合一般情理,劉備再怎麼樣,畢竟還是一個軍閥,他無時不在想“申大義於天下”,為此他連年征城掠土,不知使多少生靈塗炭,焉有舍命護百姓之理?尤令我惡心的一個情節是(此係演義虛構,並無事實):“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得,乃殺妻以食之……玄德不疑,乃飽食一頓……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臂上肉已割去……玄德不勝傷感,灑淚上馬。”瞧,為表現劉備之得人心,捏造出這麼一個血淋淋的細節。誰知效果適得其反,除令人惡心,還反襯出劉備的殘忍。吃了人肉,竟毫無譴責或表示,“灑淚而去”而已!倒是曹操,事後聞此,“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
與劉備形成鮮明對照的曹操,對其評價曆來爭論不休。而且貶者多而褒者少。我倒覺得,且不論史實中的曹操其實還是一個很有作為的軍事家、政治家和傑出的詩人,在分裂混亂的三國時期,對統一我國北方曾起過相當作用。僅就演義來看,我越讀越覺曹操作為一個藝術典型,固然有其可惡可恨處,但較之劉備,卻也不乏“可愛”之處。最根本的原因恰恰也在於演義出於政治偏見,並沒有把曹操按曆史本來麵目來處理。而是將他寫成一個曆史上所有“亂臣賊子”的典型。曹操性格如此複雜、深刻,是作者充分藝術加工再創造後的人物,已不複曆史上的真曹操所能包容。這個形象體現了曆史上其他“亂臣賊子”的某些特征;這種“典型化”而無所忌諱的藝術手法多側麵而立體地活化了曹操的形象。使得明明不真實的他,獲得了極高的藝術真實性。
此外,作者在對立中表現人物,原意恐怕是想將其與劉備對比著寫,以曹操之奸來彰顯劉備之忠,結果卻由於種種原因,反而凸顯了劉備的偽。如作者借劉備對龐統的話說:“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豈不正好暴露了劉備的陰險與虛偽嗎?而作為一個藝術典型,劉備也由於作者主觀意圖的固執、拘謹而顯得單薄偏弱,恰恰成了曹操的“陪襯人”。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也。
比較演義,《三國誌》中的曹操完全是一個正麵形象了。顯然這也有不可信處,原因如前所述,在於陳壽所處的曆史時期及其地位的關係。然而他畢竟是一個有責任感與道德感的史家,憑心而論,陳壽相對於小說家之羅貫中,寫作態度到底是嚴肅得多了。《三國誌》對曹操的描寫或許不算是很客觀的,卻也未必有多少粉飾。陳壽對曹操的評價讀來亦覺公允:
“漢末,天下大亂,群雄並起,而袁紹虎視四州,韁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掣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禦皇機,克成洪業者,唯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
順便說一句,以前總以為曹操的確是一個“寧叫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可以說這句名言是天下人最惡操之為人之處了。因為它是起因於演義中一個令人發指的情節,即曹操出逃路上,呂伯奢為招待他出外沽酒,他因多疑,聞屋後人(為款待他)殺豬聲,疑為加害而一氣誤殺8口人,後明知錯了,索性又將好心的呂伯奢殺了。並在此情形下說了上述那句名言。
此事自然不見於三國誌。但不能說這情節完全是羅貫中的虛構。《孫盛雜記》曾記載此事雲:“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淒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
然而,除此而外,不少別的記載,事實雖大同小異,卻再無負我負人之論:
世語曰:“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
魏書曰:“太祖……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
由此看來,曹操無端濫殺無辜當屬無疑。但其是否曾說過那樣赤裸裸的“負人”論,卻是可以商榷的,至少我手頭證據尚嫌不足,姑且存疑。但即使他沒說過此類話,作為一個濫殺許多無辜,雙手沾滿黃巾鮮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軍閥,曹操絕對算不得一個好“王者”,這是無疑的。之所以我在此為曹操說上幾句好話,不過是從藝術創作及藝術審美的角度,對劉備曹操這兩個藝術形象及陳壽、羅貫中這兩位作家,作某種比較而已。總而言之,我認為就曹劉二人而言,無所謂好壞,都是一丘之貉。而就陳、羅二人之寫作態度而言,我個人則較為欣賞也更理解陳壽一些。當然,史與文學並不是一回事;而盡管文體大相徑庭,羅貫中的寫作能力,作品的感染力是要勝於陳壽的。勝就勝在他筆下驅馳的是一群典型化的藝術人物。在那“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曆史大背景下,雖然“是非成敗轉頭空”,但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他們有聲有色地演義著的自己的性格與曆史,讓我們這些後生小子,“白發漁樵”,得以“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是何等的動人,何等的詩意,何等的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