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脆響在本顯靜寂的閣內震顫不已,震得滿閣人呆若木雞,甚至門口已探來閑人觀望。紫翩翩斥退來人,掩上了門。
不知是她心情激蕩還是有意威嚇,關門聲重得每個人心中都是一顫。
那小女孩卻猶不解恨,指著華櫻罵道:“你把我賣到那肮髒地方吃苦受累,自己卻躲在閣中當你的紅角享福。爹娘若是在天有靈,怎不叫雷來劈了你!”
華櫻默不作聲,散亂的發蓋過麵容。
紫翩翩麵色煞白,急忙將小女孩拖回身邊。
小女孩掙紮不過,怒道:“紫姐姐,你上次說要為我出氣教訓他。為什麼今天卻隻替他說好話。他憑什麼能好好地站在這裏,我就要在那破爛地方受那些醃臢人欺負。他們說我是窯子出身,這輩子都幹淨不了。現在我還小,再過幾年就得給他的混賬兒子當妾。他們說我生來下賤,嫁人也隻有當妾的命!”
小女孩說著已是淚流滿麵,忽騰身上去抱住華櫻道:“哥,你讓我回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他們根本不拿我當人看,整天就當丫鬟使喚。他們……他們不僅罵我,還罵你。他們說你身為男人卻要被男人玩弄,比這窯子裏的婊子還不如。”
“夠了!”秋沫雲厲聲打斷了她。小女孩像是對他頗為畏懼,竟住口低頭,目光裏盡是惴惴。
秋沫雲喝令紫翩翩帶她回去。紫翩翩輕歎,拉著她朝門外走去。
小女孩先時還乖乖跟著,待到門口忽回頭淒聲喚道:“哥……哥……”聲音被門閂戛然軋斷。
雅閣中死般沉寂。金烏西掛,陽光錯過此閣。黑暗與寂寞紛亂如絮,碎碎灑落三人眼裏。
蘭念遠手足無措,自覺是驀然闖入的外人,卻又不舍退出。
華櫻靜默立於角落。黯色陰影勾勒出他暗雅如蘭的憂傷,眼中的墨濃得融彙了整個黑夜,將所有人摒除在外。
秋沫雲目光凝注華櫻緩緩道:“這個世道就是如此,你,我,她,都避不開。”
華櫻目光冷冷,看向窗外墨染夜空。濃黑的夜包挾了一切顏色,那淡淡星光,泠泠月色穿不透的時空,就是這黯淡世間吧。
蘭念遠分明看到一行清淚從他臉上滑過,摻著幽咽星光,滲到自己心底。
牛皮信封裏提示的地址是聚虹城郊外寒聲寺,念遠大哥蘭濟海如今正借宿於此。
他的大哥濟海熱衷旅行,一年裏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麵流浪,家中事務全交給二姐亦妍。他雖是三子,但自小身體孱弱,不能習武,所以隻能在家做個富貴閑人。他還有個弟弟……
念遠見華櫻一路悶悶不樂,想開解卻苦於口拙舌苯。隻能絮絮講著家裏閑事,偏偏又講到不該提到的人,一時卡住更覺尷尬。
華櫻卻毫不在意,也許他壓根沒聽見念遠在講什麼。
念遠苦惱無比,生平第一次對自己淡薄人事的性子感到怨恨,也第一次體會到某種晦澀難言的情緒,使他寧靜的心靈黯淡。
入午的聚虹城盡顯繁華本相,市集喧囂,人流如織,摩肩擦踵。許多攤販販售琳琅滿目、新奇俏麗的玩意兒。
華櫻固是見怪不驚。然而對常年憋悶家中,幾乎未出過門的念遠來說,卻是新奇有趣至極。不覺這裏停留一下,那裏拖著華櫻不移步。東邊瞅瞅,西家瞧瞧。許多玩意兒抓在手裏,摩娑玩耍,愛不釋手。
念遠也想買一兩件漂亮有趣的東西送給華櫻,紓解他的抑鬱。於是挑了又挑,卻不知他究竟喜歡什麼。而不管問他什麼,都是淡淡說好。
集市裏的小販大多認識華櫻,便聚攏來搶著拿出新進的好東西攤開來任他們選。
兩人被擠到一個逼仄空間內,眼眸據滿小販們熱忱期盼的臉。念遠隻顧一味認真翻找,早將尋大哥的事拋到一邊。而華櫻既無興趣又非常厭倦,直覺集市裏的腥膻腐臭味全聚湧上來,忍無可忍下厭惡地分開人群拂袖而去,念遠還渾然不覺。
剛行幾步,倏然鼻尖碰觸異物,華櫻愕然止步。
卻見眼前端立著兩個孩子們常玩的泥塑胖阿福,白胖臉頰笑容漫溢,憨態可掬,逗人歡樂。其中一個已被華櫻碰倒,臉上兀自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時人常用一對男女阿福並列供於喜堂,寓意新人如阿福般和和美美,福壽連綿。
然而眼前卻是兩個男阿福,都披戴著大紅吉服,歡樂開懷,似乎亙古以來從無憂慮之事。
“櫻,你看!兩個男阿福也可以成對哦。”一雙手將兩個披紅掛綠的吉服男阿福捧到華櫻麵前。
“哼,真滑稽!誰見喜堂上隻有兩個新郎的。”
捧著阿福的手一絲抖顫,然後珍而重之地將其中一個交到華櫻手上。
“不論別人怎麼說。隻要阿福不分開,我們也不會分開。”
曾經的誓言如風一般卷過華櫻腦海,也如風般倏忽而逝。華櫻倦怠地抬首,正對上眼前捧著阿福的陌生男子熱忱的眼眸。
“櫻公子,你看這兩個阿福多有趣,正像你和秋公子。”
華櫻突然惱怒不已,猛地將兩個阿福掃落在地。摔成幾截的阿福依然掛著永恒的笑容,在塵灰滿布的地上顯得十分詭異。
向華櫻推薦阿福的小販不料竟惹他發怒摔碎貨物,不禁心疼地蹲下來撿拾。卻又聽“啪”的一聲,一錠銀子摔在身旁。同時耳中傳來華櫻冷冷的聲音:
“我不愛好這個,摔了你的東西我賠給你。”
小販唯唯應諾,驀的手底一翻,阿福化為齏粉朝華櫻眼中擲去。
變生俄頃,華櫻不及提防被粉末灑個正著。但覺雙目刺痛,眼前事物開始模糊不清,不禁驚叫出聲。
小販猙然獰笑,道:“要怪就怪秋沫雲不識趣連累了你。”袍袖一揮,四圍攤販裏跳出四個杏黃衣裳蒙麵包頭男子,露出的眼眸竟奇異的一藍一綠。四人各執一角同時抖出一張巨大絲網,輕薄綿密,不知何物織成,在春日清冽的陽光下微微泛著藍光。四手同揮,將華櫻團團網在正中。集市中人見狀,多一哄而散。還有不怕死的躲在遠處貨攤後偷窺,四人也不在意。
先前小販見四人得手,正待召喚四人將華櫻帶走,忽覺手臂一緊,一條暗紅繩索不知何時已套住手臂。而繩索另一端,是端著一個雕花錦盒的蘭念遠。
小販奮力一扯,繩索猝然收緊,將他勒的咧嘴。
“你是什麼人?不要多管閑事。”小販一邊出言恫嚇,一邊用眼神示意執網的其中一人上前擒住念遠。
然而那人未及行動,隻聽念遠冷冷道:“放開他。”
小販心中一迷,也聽見自己鸚鵡學舌一般茫茫然開口:“放開他!”
四人愕然望向他,卻未放手。
念遠加重語氣道:“快放開他,你們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小販心底雖無數次阻止自己開口,然而事與願違,他還是學著念遠說出相同的話:“快放開他,你們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四人一驚,收回絲網。華櫻猛然跪倒,雙手按住眼眸,但覺眼睛陣陣刺痛,似要撕裂一般。但他仍忍痛道:“千結雙絲網,‘風刃’好看得起鄙人。”
“你倒識貨。”小販得意地道,突然發現自己可以自由說話了。轉頭卻見念遠頭上汗滴涔涔而下,臉漲得通紅。他試探地扯下繩索,這次再沒阻力,繩索應手而落。他揀起繩索,若有所思。
良久,他喃喃道:“這是縛魂索麼?可不是會出現在普通人手裏的東西。你不是人族,你是……你是……”念遠的身份似乎可以呼之欲出,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
小販捂住發疼的頭,倏然前掠到念遠身旁,道:“你是什麼人?告訴我!”似乎已不再是審問,卻似在探詢自己身份一般。
念遠無力開口,默默搖頭。卻聽華櫻在一旁道:“不完全的風族記不得天界的事,你問他也沒用,以後還是會忘記。”
“那你又是誰?怎會知道我們風族這麼多事?”小販不再為難念遠,走到華櫻身旁,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傲慢道:“這是你眼裏粉末的解藥。若再不用藥,你那雙迷人的眼眸可廢了,以後再沒人會要你。隻要你告訴我,這瓶藥我可以考慮送給你。”
華櫻輕蔑一笑,“什麼時候風族也學會這些伎倆,真是給自己族人抹黑。”
小販臉上抹過一絲惱怒,憤然踢他一腳。
華櫻倒在地上,無暇蓋住已痛得失去感覺的雙眼,嘴角滑下的血珠在冰雪容顏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這時念遠已緩過強行使用自己靈力不能控製的縛魂索而翻湧的內息。慢慢站起身來道:“不要為難他,即使我說了自己是什麼人,你們也不會相信。他和你們有什麼冤仇,竟要毀人雙眼。”
小販鼻端輕哼,冷冷道:“他倒與我們無仇,不過是要挾秋沫雲的一個籌碼。他的眼睛毀不毀也與我們無關,不過我不喜歡他看人的眼神。這世界的人隻能仰視我們,而不能如他般……”他用腳輕踩華櫻摔在泥土裏的臉,輕蔑續道,“輕蔑我們!”
“那你們抓我去,不要為難他。秋家跟我們家是世代交情,絕不會不顧我的死活。”念遠慢慢挪到華櫻身邊,將他扶起來,輕輕拂去臉上的泥土。然後轉頭哀聲道:
“把解藥給我吧,他的眼睛快不行了。”
“哼!”小販抓起一把泥土,遞給念遠,漠然道:“你把自己眼睛毀了,我就救他。”
“好。”念遠毫不猶豫一口答應,華櫻不及阻止,泥土已撒入念遠眼中。
“啊!”念遠大叫一聲,驀的昏倒在地。
小販大笑道:“笨蛋!這粉末加了更厲害的毒藥,足夠將你整個人毀了。既然你喜歡代人受苦,我就成全你。”
華櫻啐他一口,憤然道:“卑鄙!”
“我卑鄙?”小販耍他一耳光,忿忿道:“你的相好秋沫雲才卑鄙。有人被他害得傾家蕩產,才傾其所有請我們殺他。我們不過替天行道,我卑鄙?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