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之二(2 / 3)

小蘋知無論誰來都會認為是她故意刺傷桓容,更無人過問他的卑劣,咬牙跺腳向屋外奔去。窗前簌簌傳來雨落之聲,滴滴雨滴比淚水更刺傷人心,她奔逃在夜雨裏,淚雨一際,天地之大,已然無寄。

蘭念遠還未起床,便聽“哐”地一聲,昨日的小沙彌空明一頭撞入。他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小和尚還真莽撞,難怪師父罰他麵壁收斂心神,不過看來昨夜已算白費。

空明喘氣不勻道:“華施主不好了……翼施主……說他不好了……你快去……”他好不容易把話抖清楚,念遠麵上已勃然變色,無暇細問,直接披著褻衣衝出門去。

待他趕到華櫻房中時,小翼正好整以暇地慢慢品茗。華櫻平躺在床上,聲息全無。

念遠陡覺一陣撕心裂肺的感觸震顫心胸,不禁頹然坐倒,竟連詢問小翼的勇氣也無。

小翼冷眼睨他沉痛模樣,更覺惱恨。冷聲道:“你坐在地上有什麼用,還不給華櫻找藥配來,不然他就真正無救了。”

“啊?”念遠猛地從地板躍起,反把小翼嚇一跳,“你不是說他不好了麼?還……有救——”一雙清眸期盼無限地望著小翼,灼灼目光烤的得他幾欲胡說一氣,卻也不願亂咒華櫻。遂澀聲道:“他隻是舊疾發作,一時暈眩。但你也看出他氣息微弱,不仔細辨別便錯認他已不測。藥我其實都配好了,獨缺一味藥引。可恨我要留下煎藥,不能親自去尋。所以叫小和尚去叫你。他沒清楚告訴你麼?”

念遠抹去額汗,怔怔尋一張條凳坐下,道:“他隻說華櫻不好了,我還以為……哎——”

小翼搖頭,顯然對小和尚非常無語。

倏然念遠的目光又轉向熾烈,急切道:“還差什麼藥引?我立刻去取,捱久了出什麼岔子可好!”

小翼心底爬過一絲得意,麵上仍是淡漠,道:“這一味藥引若在尋常時光尋來非常容易,可如今春雪初融,寒氣未褪。此時辰光也太早,尋它便不易。而華櫻的病可拖不得,我也隻能暫時穩住他病勢蔓延,若沒人尋到藥引,實在危險至極。”

念遠聽不得“危險”二字,見他遲遲說不到正題,不禁坐立不安。

小翼斜睨著他,心底怒哼,續道:“不過要一尾鯉魚,金鱗紅甲 ,錦燦可喜的才行。如今辰光太早,集市未開。我看寺外不遠處有條河,河裏理應有鯉魚……”

他話猶未盡,念遠已截住言詞,“我馬上去找大師借釣竿,定會用最快辰光釣上鯉魚。”說著便要衝出屋去。

小翼不覺頭痛,擋住他道:“別說吃素的和尚廟不可能有什麼釣竿,就是你——真會釣魚麼?還有最重要一點我沒說,此時河上冰雪猶未解凍,得勞煩你想法子先讓冰河舒解才能釣魚。”

念遠瞪著一雙無辜眼眸茫然望著小翼,喃喃道:“要讓冰河解凍,該怎麼做?”他生活經驗極少,對世俗諸事皆不大了然。

小翼早看出他不過繡花枕頭,最好蒙騙,當下竟抹過一絲嘻笑道:“你可聽過‘臥冰求鯉’的故事?總該明白了吧。”

念遠恍然,他原有些呆氣,一時不疑有它,衣服都未換,徑直披著件單薄褻衣去了。

小翼在他轉身離去後笑得打疊。又怕念遠回來後華櫻已醒,破壞他的計劃。索性搬張凳子守在山門等他回來繼續挖理由留難,不整死他絕不甘心。

小蘋在桓府內池畔假山縫裏躲藏了一天一夜。即使她那樣嬌小瘦弱的身軀躲在裏麵仍顯逼仄,生硬的棱角硌得她身上塊塊淤青。府裏鬧哄哄的叫罵聲,來回奔波尋找的腳步聲如一場鑼鼓喧闐的戲,在她單薄的意識裏漸漸隱去。哥哥的影子無比清晰地浮現腦海,卻是一貫的疏淡,漠然。他甚至不看她,便決然轉身離去,與多年前爹娘離去的背影融成一片。

“為什麼,我總是被拋下的一個?”小蘋喃喃自問,饑餓與冷雨激起的熱燒得她心頭陣陣迷糊。

“總有一天,我也要讓你看著我的背影——那麼無助!”

模糊的意識裏,一雙大手溫厚地握著她的小手,如多年以前父親強健的依靠。冰浸的毛巾貼在額頭,冷絲絲散去高熱,令她腦海陡然一清。細碎語聲如母親的溫情撫慰,點點滋潤她枯萎的心花。

她倏感印於眼皮的陽光分外刺目,睜眼時隻見一副寬厚的眉眼近在毫厘。她悚然一驚,那人嘴角的微笑溫和地卸去她所有防備。

“桓老爺……”小蘋心底百味雜滲,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救下她。她可是刺傷了他惟一的兒子。

似是窺見她心底的疑惑,桓汶寬容一笑,道:“我答應小紫兒好好照顧你,沒想到才過一晚便失職,真不知道如何向她交代啊。”他臉上掛著苦澀無奈的笑容,似乎真為此事煩惱。

小蘋心裏又是一陣迷惘,孤單背後的溫暖救助已有許久不曾領略,竟如此不真實,卻令人心無比留戀。

驚鵲樓遍體盡墨,玄幃玄衣侍者,肅穆靜謐得似乎開的不是酒樓,而是靈堂。然而它依舊是聚虹城首屈一指的酒樓,肴饌酒品無它家堪敵。隻是踏入驚鵲樓的人都必是沁風之國屈指可數的人物。

秋沫雲作為武林近幾年突然崛起的新世家秋之一族宗主,自是其中之一。而他今日邀請的客人也能棲身其中,不過這時陪他在樓上淺淺品茗的人卻是蘭濟海。

雅閣名“寒泣”,由於規避開正午陽光,滿室陰影。

蘭濟海一個人杯杯喝著悶酒,秋沫雲卻不和時宜地細啜清茗,二人無話。

秋沫雲陡然思及以前華櫻曾說過最討厭這裏,肅靜地令人連酒都喝不下去,所以他們每次來都是喝茶,而自己似乎一時之間也改不掉這個毛病了。

“哈哈哈……我來遲了秋兄,當自罰三杯。”遠遠地傳來一個人粗豪爽朗的聲音。

蘭濟海蹙眉,掌中杯被重重擱下,當來人踏入“寒泣”之時,他身形微動,如從未出現般悄無聲息地隱退。

來人五短身材,肥溜溜的樣子像隻大蝦球,而被肥肉擠到角落的細目卻露出非一般的神采。他掀廉一怔,隻看到秋沫雲擎杯淡然微笑,卻本能地感到些微難以言明的異動,卻揉揉光頭,一笑而過。

他隨意坐到蘭濟海先前之位,還未說話,異變驟生。

一道奪神炙目的青藍光芒穿透秋沫雲座後玉石寒鳥紋屏風直指他頸後。來人張口驚呼,卻已不及阻止。寒光透體而過,秋沫雲身體倏然化作一座冰雕,然後從頭部迸裂,碎成塊塊。暗地裏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恨恨道:“可惡,是幻影。走——”窗後幾道澄黃影子倏然隱去,如窗紗上經陽光而化的冰霜。

來人嘿嘿一笑,重新坐定。秋沫雲卻遲遲不再現身,偌大雅閣裏,隻餘來人一碗碗豪飲的聲音。突然他把碗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麼破酒,一點味都沒有!”

秋沫雲倏然掀廉而入,輕笑道:“驚鵲樓十年一釀的‘赤龍洌’可是難得一品,丁兄若太小看此酒,等下可不要醉得爬不起來。”他的麵容波瀾不驚,衣衫點塵不染,似乎剛才的刺殺不過一場戲碼。

丁焰嘶聲一笑,嘿然不語。忽聽窗欞巨響,蘭濟海拎著兩個黃衫男子破窗而入。

他重重地將兩個已然昏迷不醒的男子摔在地上。頭巾滑落,赫然露出一頭藍綠長發。

丁焰冷眼一瞟,道:“秋兄好大的麵子,連‘風刃’都惹動了。”

蘭濟海斜睨他道:“出錢的人也好大麵子,連‘風刃’都請得動。”

丁焰眉眼一冷,道:“這位朋友不是懷疑我丁焰吧。”

蘭濟海側頭,似全然不屑聽他說話。

丁焰衣衫無風自鼓,熾烈氣焰如羽翼賁張。倏爾掌作赤紅,朝蘭濟海背心抓去。忽覺眼前一花,蘭濟海身影卻現於左翼。他雙掌一錯,定睛一看,倏然四麵八方閃現無數幻影,全是斜睨著他的蘭濟海,眉宇間輕蔑無比。

他倏然收掌,笑道:“秋兄手下果然人才濟濟,難怪連‘風刃’也不看在眼裏。”

秋沫雲無奈道:“他可不是我的手下,我可留不住他。”

丁焰細目一亮,不動聲色攤手道:“既是高人,自然不會甘屈小廟。”

小翼百無聊賴直打哈欠坐在寒聲寺山門等念遠。從一大清早直等到近午時分,念遠仍遲遲未出現。他生怕錯過好戲,連午飯都讓空明送到門口。空明雖千般不願,卻也擔憂念遠。遂與他一同守在山門,眼巴巴望他的身影。

兩人正沒心思地刨飯,倏然一道高大人影出現在門際。

兩人愕然望去,原來不是人影高大,卻是一個漁夫裝束的男子背著念遠,手上提著的魚簍裏一尾金色鯉魚正鬱悶地在狹小空間裏撲騰。

小翼拂然不悅,空明卻驚喜地搶過鯉魚,道:“華施主有救了,太好了。”在他小小的心裏,沒有比那位比他見過的所有女施主更美麗的男子能夠醒來更開心的事。

欣喜過後,才發現念遠雙目緊閉,衣衫淋漓,麵色枯黃,在瑟瑟春風裏抖如經秋之葉。

漁夫裝扮的男子道:“哪來的傻子!竟然敢在這種天氣隻穿一件褻衣在冰上躺了一早上。等我看到他時,意識都已模糊不清,隻會喃喃道‘鯉魚,鯉魚’的,莫非是個想吃鯉魚想瘋了的傻子?”

空明怒道:“施主不要胡說,蘭施主不是傻子。他是為華施主取藥引才去捉鯉魚的。‘臥冰求鯉’的法子雖然呆了點,古人不也用過麼?”

“‘臥冰求鯉’?難道那什麼華施主是他的母親。”漁夫摸頭道。

“不,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施主啊。我從沒見過比他更美的人。”空明呆呆道。

漁夫樂道:“哈,小和尚動凡心,還是對男的。看來你們都一樣瘋。”說完將念遠和魚簍放下,“看在他這麼癡的份上,魚錢我不要了。”說罷揚長而去,沿途留下一串歌聲。

“愚公移山嶽,天帝拔勇士。

精衛鎮海源,千年不奪誌。

郎君誰家子,為友傾生機。

幸我寒山叟,援君青苗質。

悲風世上道,詭譎天邊雲。

念茲拋遠音,最險世人心。”

歌聲漸杳,小翼麵帶霜寒,徑直入寺。剩下奮力抱著念遠,手裏提著魚簍的空明愕然望著他的背影。欲喚他幫忙的話哽在喉間,腦海不停回旋方才歌聲。

小翼憤憤回到屋內,腦中編著種種理由。所有思緒卻在進屋後凝住,榻上空空如也,哪還有華櫻人影!

他寺裏寺外亂找一氣,焦急異常。驀的天色一暗,他悚然舉首望天。明明金烏高掛,晴空萬裏,天幕卻似驀然被人垂下,須臾幽暗。雖隻短短一瞬,已足夠給他警示。小翼心神恍惚,終究狠心跺腳,翛然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