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濟海不耐二人絮絮聒噪,蹙眉拎起酒壺,空空作響。遂下樓添酒,偷一刻耳根清靜。
他懶懶倚牆坐於大堂。正午時分,別的酒樓均是人流如織,沸反盈天,而驚鵲樓大堂卻人跡杳杳,闃靜無聲,空闊回廊惟有酒保踱步取酒的聲音。“赤龍洌”辛辣的酒味撲鼻而來,他未飲已先沉醉。
簷下鐵馬兒“錚錚”齊鳴,風聲簌簌。他眯眼假寐,直到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異響“噔”一聲驚破靜謐。
蘭濟海拔身而起,如一隻倦飛回巢的秋燕掠向“寒泣”閣。
丁焰目眥欲裂,遽然漲滿全閣的冰藍光芒令他呼吸滯澀,寸步難移,而秋沫雲眉目如春日融雪般漸漸消弭。虛空裏響起一聲冷笑:“想故伎重施?在我冰封結界裏,任何幻術都將重歸虛無。破!”
巨響過後,秋沫雲消逝的身影重新凝合。丁焰驀然驚呼,聲音啞在咽喉。一柄冰藍光劍在秋沫雲身軀方凝定一刻猛然穿透左胸,洶洶去勢不減,竟將他生生釘在地上。
蘭濟海撲入閣時,秋沫雲已軟倒地上,窗紗後一隻冰藍眼眸冷冷瞪著闖入的他。他右手一翻,一隻鷂鳥尖喙赤紅,迅疾衝破窗紗。然而窗後人影杳杳,隻餘一抹冰藍陰影盤亙眾人心頭。
殘星三兩點,月斜五更鍾。孤星睜著泠泠冷眼旁觀世間變幻人事,許是沾染了高居寒宇瓊宮的神族冷冽。
小蘋怔怔望著窗前冷月孤星,玲瓏心如墜海底,浮沉悲漠。
驀的一雙溫暖大手自後摟住她的纖腰,她猛地一驚,十分不習慣地躲閃。息息熱氣噴入耳廓,那曾帶給她溫暖的聲音輕輕道:“這麼晚還不睡麼?”
一陣酥麻如小蛇侵入,小蘋羞赧後退,慌忙躲到被窩裏低低道:“我就要睡了。”
桓汶溫和一笑,小蘋幾乎以為方才不過幻覺。他走到小蘋床前,小蘋緊張得瑟瑟發抖,但他隻是掖了掖被角便轉身離去。
小蘋緊繃的神經倏然放鬆,不禁責怪自己太過敏感,思緒混亂地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睡夢裏仿佛有野獸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刺得臉陣陣發癢。她不禁伸手抓去,卻觸到另一張臉。小蘋悚然睜眼,隻見桓汶溫厚的臉近在毫厘,嘴仿佛噬咬般啃噬著她鮮嫩的臉蛋。衣衫盡解,她驚恐的眼落在他的眼底,卻是分外可愛。
小蘋頓時唬得哭都忘了,單薄力量掙不開桓汶的禁錮,淚水直順著眼角流入心底。
當她絕望地徒然閉眼時,桓汶卻突然瞪大眼睛,瞳孔已然散光,軟軟地從她身上滑下。
小蘋睜眼,隻看見一個黑色勁裝的蒙麵人。惟一袒露在外的纖媚雙眸,眸光如電,糝人脊骨。妍眸裏情懷冰冷,如透過一層薄紗看向她,似曾相識又莫名陌生。
蒙麵人右手持劍,劍上鮮血淋漓,似乎飽飲的不止一人鮮血。他左手一揮,小蘋隻覺灰蒙蒙一層光華落於臉龐,令她倦怠欲眠。“你是誰……”僅能吐出一句,她已困怠睡去。
而蒙麵人凝神注視她許久,眼眸裏情感糾纏,忽低聲喃喃道:“我替你殺了他們,你滿意了麼?”
小蘋輕輕睜眼,漫天漫地的陽光覆蓋全身,溫暖春意藹藹飴入心田。似有很長很長一段時光不曾如此安寧地醒來,她忽覺不堪重負,頹然坐起。
一隻白玉手臂扶住她肩,“總算醒了,真急死我了。”紫翩翩玉顏黯淡,清聲如玉碎道:“昨兒深夜有人用石子擊打窗欞,我起身看時,竟發現你躺在閣門外,怎麼叫都不醒,嚇死我了。”
小蘋歉然一笑,昨夜之事她不願對任何人提起,腦海依稀浮起蒙麵人纖媚雙眸,心頭一陣迷糊。
華櫻倏然推門而入,驚破她的迷夢。小蘋抬首看見是他,撇頭不理。
紫翩翩卻尷尬道:“蘋兒,哥哥來了,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
小蘋冷冷道:“我沒哥哥。”
紫翩翩還要勸慰,華櫻卻搖頭讓她不用白費口舌。他定定佇立盯著她看了一會,直到薄怒爬上她的臉頰,才鬱鬱去了。小蘋卻不禁怔住,良久方憤憤道:“莫名其妙!”
念遠麵色青白,撫胸輕咳推開華櫻房門。華櫻垂首對坐於窗前,晨光低低垂入窗欞,烙在他翩躚如蝶的羽睫,如一顆成形未落的淚珠。
“華櫻——”念遠澀聲喚道,不覺帶起一陣咳喘。華櫻思緒被喚起,見他麵色不虞,連忙上前相扶,愧疚道:“是我害了你,沒想到小翼竟做出這種事。我哪有什麼舊疾,全是他編出來騙你的。”
念遠淡淡道:“不礙事。這點小傷隻要回家便能治好。不過……”他欲言又止,終鼓起勇氣道,“沫雲兄昨日被人伏擊,至今昏迷不醒。你不去看看他?”
華櫻冷笑道:“我去看他才不得了。他家裏人個個恨不得生食我肉,誰叫我汙了他家公子名譽呢。”
念遠尷尬一笑,轉開話題道:“我醒來後空明說你和小翼都不知去向,我還以為他把你帶走了。幸而你告訴住持大師已然先行回閣,我還擔心你的病不知愈否,幾乎一宿未眠……”他驀然泄露心意,不禁連耳根也一片緋紅。
華櫻卻似渾不在意,淡淡道:“可惜我不能陪你找大哥了,若秋沫雲醒來,你代我拜托他好好照顧我妹妹吧。”
念遠愣住,道:“你……要出門麼?”
華櫻淡淡一笑道:“你等會就知道了。”
午後時分,閣內突然吵鬧起來,兩個差役模樣的人凶神惡煞闖入小蘋房間,惡聲惡氣道:“你就是小蘋?你犯的事發了,跟我們走。”語畢不由分說將枷鎖架上小蘋脖子,一徑朝外拖去。
小蘋已驚得呆了。紫翩翩上前阻住兩人,怒道:“你們憑什麼抓她,即使官府也不能隨意捉人。”
差役認得紫翩翩是官衙座上客,不禁客氣三分,道:“收養他的桓汶並妻子、兒子於昨夜三更時分被人刺死。今早發現屍體時,全府人皆在,隻有她不見了。聽說她前日曾刺傷桓容,潛逃在外。整個府裏就她嫌疑最大,全府中人都可作證,不捉她捉誰?”
紫翩翩愕然,小蘋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決然搖頭。她倏又振作道:“我與你們一道去。她不過是個孩子,失手刺傷桓容還有可能,說她蓄意殺人未免太過武斷,我不能讓你們白白葬送她。”
“隨你。”差役隨口答道。扯著小蘋向外走去。
小蘋恐懼不已,抱住房柱喊道:“不是我殺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差役不顧死活地奮力扯著枷鎖,小蘋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仍死不撒手。紫翩翩急出眼淚,急急求她撒手。
諸人正僵持不下,忽聽一個清冷聲音道:“是我殺的,不關她事。”
眾人愕然抬首,隻見華櫻泠泠立於門口,麵容冷漠,如一棵守望千年的樹。
紫翩翩驀的喊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差大哥,他是蘋兒親哥哥,替她頂罪也是可能的。不要相信他。”
華櫻淡淡道:“三更時分,殺桓容於後院月門下。三更一刻,殺桓夫人於主屋。三更三刻,桓汶那日住於偏院書房,途中耽擱一段辰光,殺於床上。凶器在此。”
小蘋又見到那蕩漾心魂的三尺青鋒,淋漓血跡猶在,不禁愣住。紫翩翩卻幾乎昏厥。她嘴唇顫抖,語不成調,目中淚光盈盈。
差役將枷鎖從小蘋脖上取下。她眼底此時卻燃燒熾烈火焰,抓住末端定定道:“人是我殺的。這些話都是我昨日與哥哥說的,劍也是我給他的,你抓我吧。”
差役道:“既然你們兄妹情深,就一塊去好了。”另一人取出枷鎖向華櫻頭上套去。
驀然一條暗紅繩索不知不覺套於差役手臂,他心神一迷,竟將枷鎖套到另一個差役頭上。那差役怒喝,枷鎖猛然收緊,勒得他說不出話。
華櫻轉頭看去,念遠手持縛魂索立於身後,一張青白臉漲的通紅,血珠順著嘴角滑下。華櫻眸中感激悲痛夾雜,惟堅定對他搖頭。念遠不理,血珠湧得極快,驀然噴出一股血雨。
被縛魂索套住的差役隻覺繩索鬆落,莫名其妙自己所為,連忙鬆開枷鎖。
眾人眼前忽然騰起一蓬煙雨,一切景色模糊不清。煙霧散去之後,華櫻,念遠二人已消逝無蹤。
華櫻從煙雨中醒來,念遠仍是青白臉色,但神色不再頹敗,甚至喜道:“方才的幻術定是大哥放的。除了他,再無人能施出如此幻術。原來他還記得我。”
“蘋兒呢?”華櫻倦怠道。
“她沒事。既然你已認罪,連凶器和行凶時辰都說的分毫不差。憑我的人脈,為她脫罪還不容易。”卻是紫翩翩踱進房間。幾日間她似乎老去許多,明豔容顏十分憔悴。
華櫻垂首不語。念遠道:“我不懂如何照顧別人,隻有拜托紫姑娘,麻煩你了。”
紫翩翩搖首道:“你不找我我才恨你呢。”
“你已是通緝殺人犯,聚虹城再不能待,以後準備怎麼辦?”
華櫻無語,良久方道:“你們就讓我去等死不好麼?天下雖大,可惜並無我容身之所。”
紫翩翩忽怒道:“你可以不管自己死活,卻沒本事讓別人也不擔心你。你死了一了百了,卻要我們怎麼辦?”
“偏秋公子重傷昏迷至今,若他在何愁救你。”
念遠惘然若失。他知自己關愛華櫻之情決不下於風神瀟灑的秋公子。可是,他與他距離太遠。秋沫雲可為他安排一切,而他予他的,也許,隻得一顆要被踐踏於地下的心。
愛一個人時,特別是愛一個高攀不上的對象。難免自輕自賤。這種悲哀情緒,注定了這顆心隻得被人踩在地下。
也許,隻有奇跡,才能將他們牽到一處。惟有奇跡——
“也許有個地方你可以去。”念遠驀然開口,“那是神族亦尋不到的所在,隻要你去那裏,決沒人能找到你。”
紫翩翩不信道:“真有那種地方,哪裏?”
“我的家,禦魔穀!”
紫翩翩滿懷期待地望著華櫻,華櫻長長歎息,默默點頭。
念遠心尖一顫。
他又迷惘了,卻不知是歡喜得迷亂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知自已已很難從夢裏醒來,他已經徹底愛上了做夢的感覺。
即使這幸福是虛幻的美好,甚至帶來災難,他也甘之如飴。
集合不祥與妖異的櫻花,以鮮血為生。開得越嬌豔,樹下埋葬的血腥便越濃厚。
為櫻花所惑的人,若不及時退步抽身,必將落入萬劫不複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