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滿場鴉雀無聲,靜得聽得見熟透了的麥粒兒從穗殼裏蹦出的沙沙聲……這一番話,證據充分,邏輯嚴密,理直氣壯,幹淨利落,又恰到好處地念了兩句“語錄”,實在是精彩至極!我暗暗稱奇,這老漢一字不識咋就出口成章,能講出這麼一串串話來?
副隊長自覺理屈,一語不發,帶頭開動電閘,攢夠了力氣的人們一擁而上,打麥機又轟轟作響,金黃色的麥粒兒滾滾落下……一場發生在三夏大忙的“政變”就這麼讓程發給平息了……
當年小麥大豐收!
又見隊長程發身穿著漂白衫子,戴著白細草帽在瓜地裏胡轉悠……一幫小青年背地裏稱老漢“瓜隊長”,老漢聽見了也不惱……由於隊長常去瓜地,白吃白拿明搶暗偷的人也少了……當年天氣奇熱,瓜賣了個好價,秋後分紅,一個勞動日值淨分二元,每家每戶分到了幾百甚至上千元的現金……
常言道:一畝園十畝田,那時的程發就有經濟頭腦,把河灘上沙土地全種上瓜果蔬菜,糧食選用新品種,會安排,巧利用,農副業連年豐收,娶媳婦蓋新房,窮村一下子變富……群眾擁護,程發這個隊長一當就是十多年,直到農村實行責任製……
二十年後,我回到村裏,聽到了程發的另一樁軼事……
那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北京開追悼會那天,老漢正領著人在玉米地裏鋤草,從旁邊農學院的高音喇叭裏聽到哀樂聲,當即大喊一聲:“都站好,向毛主席致哀!”
此時陰雲密布,一陣狂風過後銅錢大的雨點砸向地麵,老天似乎對於偉人的逝世要表白點什麼……畢竟是水火不饒人,呆立的人們遲疑了一會兒便撐不住了,撇下鋤頭四散跑去……老漢指著奔跑躲雨的人群破口大罵:“毛老人家都死了,狗日的命難道比毛主席的命還值錢!”
雨越下越大,先還稀疏的雨點迅速變成傾盆之勢,電閃雷鳴,風刮走了老漢頭上的草帽,老漢直直地站立在曠野中,像一尊石佛,一任雨水澆淋,雨點在光頭上濺出大朵水花……風停了,雨住了,高音喇叭也停了,老漢渾身水透,雙腳深深地陷在泥土裏……人們攙扶他時,他滿臉涕淚,仰天長歎:“毛主席這麼好的人都死了,咱活著有啥用處!”
一個普通農民竟然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對領袖表達出如此深厚的感情,真真的壯懷激烈,振聾發聵……每當想起程發,那聲音便回響在我的耳邊……可是我卻再也見不到程發的身影了,聽說老漢晚年得了癡呆症,整天光在河灘轉悠,一語不發,見人傻笑……一個秋天的早晨,家裏人發現老漢死在炕上,手裏緊緊捏著一個生瓜蛋……
老石
一條渭河把兩岸的人分成了“河南人”和“河北人”……不是河南省的“河南”,也不是河北省的“河北”,分別是指住在河南邊的人和住在河北邊的人……
二十歲前老石是“匪青蛙”(渭河南岸的人常把“水”念“匪”),二十歲後老石是“河北狼”……過了渭河一眼看見的就是秦嶺山,山腳下就是一馬平川的河灘,河灘水窪多,一年有三個季節有青蛙在水裏唱歌……特別是秋天雨澇時,滿河灘蛙聲一片,所以河北人統稱河南人為水青蛙……河南人沒啥說,便說“河北狼,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算是回應……
老石小名石頭,排行老二,河南人都叫他石老二,可是回來後村裏沒人叫他二叔二哥二爸的,都叫他老石,連他侄子背後也這麼叫,唯有我,念了幾天書,老覺得叫老石有點不尊重,他是我的父輩,當麵還是叫聲二叔……我們村子對外省外縣來的人,譬如陝北,藍田,四川等地方的人入贅我們村的,統稱老王老張,還有對年齡大一點的光棍男人也叫老徐老吳的,有點如今的“王老五”的意思,既有調侃,也顯距離,多少帶點貶義……老石剛回來,一口的河南口音,又是大齡未婚,都沾點……再說第一個叫他老石的是土改工作組的組長,如今的公社書記……
老石是個孤兒,民國十八年爹娘餓死了,吃百家飯長大,八歲過河跟人出去幹活,被山裏一家財東家留下,先當小使喚,後來當了長工……解放了不準地主雇長工,老石才想起自己家在河北,回到了村子裏正碰上分房分地,地主的三間樓房,樓上做了生產隊倉庫,樓下做了飼養室……按照毛主席“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的標準,老石就是雇農,於是分了地主一間廂房,還有些浮財,就算安下家了……
那會兒人結婚早,差不多七八歲定親,十四五歲就可談婚論嫁……老石二十多歲還是孤身一人,就顯得老相一些……提親的人也有,可是人家一打聽,龍灣村的老石,沒房沒地,沒爹沒娘,光杆杆一個,怕不是個過日子的料,於是就罷了……失閃的一直過了四十,還是光棍一條……自從那年在采石工地上把腿摔壞之後,生產隊便讓他吃了五保……
五保是那會兒農村的一種待遇,專對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設的,算是人民公社的一種社會保障製度吧……大概是由生產隊集體負責養老送終的意思,具體保什麼,現在沒人能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