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而不悲觀的悲劇——小議《哈姆雷特》的悲劇藝術(1 / 1)

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有一點給人印象很深:盡管這是一曲悲壯而嚴峻的悲歌,卻並不使人感到悲觀和沉鬱。

在這出悲劇中,莎士比亞通過種種藝術手段,著力塑造了那個時代先進分子的一個典型——哈姆雷特。我們在劇本中和舞台上看到,當哈姆雷特從父王的亡魂那裏得知父親慘遭叔父謀害的經過後,他深深意識到曆史賦予的使命,發出了這樣深沉的感慨:“時代脫了節,唉,真糟啊,可偏偏我有責任把它整好!”把脫了節的時代重新整好,這樣重大的曆史使命哈姆雷特自然是無法完成的,但他終究還是向這個時代的代表、他的叔父克勞迪斯進行了勇敢的挑戰。劇終時,我們看到,他在比武廳上先是慷慨陳詞,痛斥克勞迪斯的累累罪孽,然後從高台上一躍而下,將帶毒的利劍刺進了這個罪犯的胸膛。顯然,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一方麵,他通過克勞迪斯等卑汙的靈魂,惟妙惟肖地揭示了現實是什麼樣的,與此同時,又通過哈姆雷特這一鶴立雞群的形象,滿懷激情地展現出現實應該是什麼樣的。盡管這位被作者理想化了的“救世主”對社會矛盾的認識和改造社會的設想都是抽象的、烏托邦式的,因而注定要以失敗告終,但它畢竟使得作者的理想和讀者、觀眾的希望都有所寄托,使人感到,現實生活中盡管充滿了淫亂墮落、欺世盜名、爾虞我詐、借刀殺人等種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但也還有哈姆雷特這樣伸張正義的英雄、已故先王這樣“盡善盡美”的賢君,以及奧菲利婭那樣純潔的愛情和霍拉旭那樣不渝的友誼。這就為這出主題異常嚴峻的悲劇平添上一線光明的希望。

隨著劇情的逐步發展,劇中的全部重要人物都相繼死去,最後連哈姆雷特也不例外。這種悲慘的結局本來是很容易造成一種慘淡、陰暗氣氛的,然而實際效果卻並非如此。映入人們眼簾的是這樣幾種截然不同的死法,克勞迪斯被哈姆雷特連戳三劍,滾翻在地,那頂象征著權力的王冠也從他的頭上跌落下來;好進讒言的禦前大臣波洛涅斯躲在簾子後麵偷聽,被哈姆雷特一劍捅死,癱倒在地,像條死狗似的被拖了出去;王後誤喝了克勞迪斯為哈姆雷特準備的毒酒,毒性發作,從寶座上滑落在地;企圖用毒劍暗算哈姆雷特的雷歐提斯躺在台階上抽搐死去;而奧菲利婭,卻是“像一條美人魚一樣漂在水麵上”,唱著歌與世長辭的;至於哈姆雷特王子,則是告別了“不幸的王後”,赦免了雷歐提斯的罪愆,講完了自己的遺囑,然後安詳地躺在國王的王位上,離開這“冷酷的人間”,去追隨父王先行的亡魂。劇終時,哈姆雷特的屍體在肅穆的喪禮進行曲中被抬上城堡最高處的平台,他的葬禮不但有軍樂伴奏,有群臣誌哀,更有克勞迪斯做祭品。盡管正義的化身哈姆雷特在這場鬥爭中遭到了毀滅,但是作為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世界代表的克勞迪斯終於受到應得的懲罰,被他愚弄、欺騙的王後和雷歐提斯在彌留期間也最終認清了他的真麵目,轉而請求哈姆雷特寬恕。這樣,道德勝利的桂冠終於戴到了哈姆雷特的頭上,正義的陽光終於照進了陰森的丹麥城堡,也照進了和哈姆雷特同命運共呼吸的千百萬讀者和觀眾的心。惟其如此,哈姆雷特之死才使人不但不覺得黯淡淒慘,反而感到一種莫大的寬慰和滿足。

《哈姆雷特》從整體上講是一出典型的悲劇,但作者不時絕妙地插進一些幽默、風趣的場麵,如哈姆雷特和戲子們的交談、同“蒼蠅”般的小醜大臣奧斯裏克的對答、裝瘋時與波洛涅斯的對答等,特別是對幾個反麵人物的機智而尖刻的嘲弄,往往引起讀者和觀眾由衷的、輕鬆的哄笑。當那個從不讓自己的舌頭安靜片刻的大臣波洛涅斯被哈姆雷特誤刺身亡後,哈姆雷特指著他的屍首詼諧地說:“這位大臣現在多安靜、多謹慎、多莊重啊,可是他生前卻是一位愚蠢而多嘴的小人!”當霍拉旭告訴哈姆雷特:“我是來參加您的父王的葬禮的”,哈姆雷特回答說:“我想你是來參加我的母後的婚禮的。……這是一個節約的好辦法:葬禮中剩下的肉餅,吹涼了正好宴請婚筵上的來賓。”這是一種“悲劇喜唱”的藝術手法。俗話說:“要想甜,撒點鹽。”反過來講,本來是十分悲痛的事情,通過這種逗人發笑的形式來表現,反而使讀者和觀眾更加同情作者所同情的主人公。這種手法絕不是簡單地增加一點笑料來緩和氣氛,娛樂讀者和觀眾。它不僅沒有損傷悲劇深刻的主題,沒有削弱悲劇感動人心的藝術魅力,反而使全劇有張有弛,有起有伏,曲折地反映出哈姆雷特那種咬齧人心而又無可言狀的痛苦心情以及他的忠貞、正直、機警,反襯出克勞迪斯、波洛涅斯之流的荒淫、蠢笨、虛偽。

我們社會主義時代也需要悲劇。盡管由於時代不同,我們的悲劇同以往任何時代的悲劇相比,其性質有著根本的區別。但是,認真研究《哈姆雷特》從劇本到舞台以至銀幕的藝術實踐,對於我們今天探討和創作社會主義時代的悲劇,確實具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198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