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箐醒來時,臥房內燈火通明,幾個警察忙忙碌碌,楚天舒正慈祥地坐在她的旁邊給她喂水。
臥房中央的六葉風扇已經垂在地上,一根鐵軸直通屋頂,屋頂有個窟窿。
\"這是怎麼回事?\"歐陽箐吃驚地問。
楚天舒告訴她:\"有個賊一直躲在屋頂上,風扇上麵有個暗道,直通屋頂。剛才我正在床上看報紙,忽然見風扇在動,在下垂,我慌忙躲到床下,一個女人從風扇上攀援而下;正在她張望時,聽到你的腳步聲。於是她躲到衣櫃裏,後來你走了進來,打開衣櫃,你昏倒了……那女人乘機溜走了。我出來報了警,警察們便趕來了,發現了這個暗道。我以前也不知道這屋頂有個暗道,直通屋頂,然後順一棵古槐可以爬到地麵。我想這個暗道是以前的房主為防賊和戰亂修建的。暗道內發現一柄匕首,一個手電筒,一柄改錐,幾包哈德門牌香煙和一些顏料。\"
這時,一個警察頭目走了過來。他對楚天舒說:\"楚老,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請示了上級,你們暫時不要在這裏居住了,轉移到前門東大街的六國飯店去住,房間已經訂好,是個套間。\"
楚天舒說:\"好,好,我聽從組織安排,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這時,一個警察從樓下匆匆走上來,對那個警察頭目說:\"在樓外那棵古槐的樹洞裏發現了一具無頭屍,屍體已經腐爛。\"
警察頭目沉著地說:\"好,進行技術處理,然後再仔細搜查一下,看有沒有其它可疑現象。\"
那個警察應了一聲,下樓去了。
楚天舒和歐陽箐匆匆收拾了一下,各自提了兩個皮箱下了樓,出樓門時正見警察們從那棵老槐樹洞裏掏出那具無頭死屍,這具死屍已模糊不堪,歐陽箐看到這個情景,湧上一股幹嘔的感覺,楚天舒也不由得扭過頭去。
警察送楚天舒和歐陽箐上了一輛吉普車,吉普車向六國飯店開去。
在路上,歐陽箐想:怪不得有許多蒼蠅和雜蟲老圍著這棵老槐樹轉著,原來如此……
夏瑜這幾天也折騰得夠嗆,要出遠門了,梅香一路照顧,不是這些天,她反而來的更勤了,而且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北廂房不斷傳出妻子的咳嗽聲和呻吟聲,梅香一到晚飯後就溜進西廂房,有時還神秘兮兮地從懷裏摸出一套印有春宮圖的撲克牌,遞與夏瑜偷閱。夏瑜問她這穢物裏從哪裏弄來的。她詭秘地一笑,說是收破爛的老頭給她的,香港出的,可能是華僑從境外帶進來的。夏瑜聽了,有些不悅,懷疑她跟那個撿破爛的老頭有染,自己堂堂一個科研工作者,跟撿破爛髒兮兮的幹瘦老頭進一個胡同,有失大雅,有礙尊麵,但梅香死活不肯招供,反而經了夏瑜一個耳光,夏瑜也就不再苦苦相逼。更使夏瑜惱火的是正當他按圖索驥正在梅香雲情雨意之時,猛然發現窗簾掉落,不禁又驚又氣,生怕北廂房妻子瞥見。梅香倒不以為然,說他大驚小怪,對麵菊香是個睡蟲,早已鼾然入睡。北廂房夏瑜的結發妻子體弱多病,也已入夢。而且她是報道情理之人,早就囑咐梅香好好侍候夏瑜,自己百年之後,梅香定要成為夏瑜之妻,代她照顧夏瑜的後半生,自己染疾,不能使夏瑜如意,心中多有愧疚。梅香愈是重複妻子的這些言論,夏瑜愈是心中愧疚,覺得對不住妻子,就愈是不願讓妻子知道太多,生怕傷害妻子。同時又深怨自己生性亢奮,不知疲倦。
梅香掛好窗簾,倒來熱水,幫助夏瑜洗了手腳,漱了口水,又輕輕騎他背上給他按摩。
梅香的按摩功夫是自己苦心積慮研討出來的,她從夏瑜的脊椎一直揉到他的腳心,脈絡清楚,剛柔交加,一忽兒,夏瑜便悄然入睡。然後梅香給夏瑜蓋上被子,悄然出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見菊香正在夢囈,輕輕推了推她,她仍是未醒。梅香抄起一個小盒,倒了點熱水,走出房門來到水管前,兌了些涼水,然後回到房間,鎖了屋門,褪了褲子,匆匆洗了洗下身和雙腳,扭開門,將汙水潑向院心,然後回到屋內,鎖了門,在鏡前端祥一會,嫣然一笑,往菊香旁邊一躺,扯過被子,也倒頭睡了。
柳絮飛這幾天有些心驚肉跳,那晚廁所裏的驚人情景一直在他腦際徘徊;白敬齋那陰沉沉的麵孔一直在他眼前晃動。十年的滄桑風雨,他早已忘掉了白敬齋,忘掉了那張表格,也忘掉了梅花黨。在塞納河畔,在那個美麗浪漫的國度,他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學業,投入緊張忙碌的科研事業。雖然在夕陽西下時,晚霞染紅了天際,河邊一對對情感依依的伴侶忘情地擁抱接吻,也沒有感染他,他一心想早日回到祖國,投身建設,把自己的才華獻給祖國的科研事業。他深深地感到中國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是多麼令人驕傲自豪,考古及有金字塔,巴黎有凱旋門,中國有萬裏長城,宇航員在飛航中看到地球上最顯著的標誌就是中國的萬裏長城,一想到這裏他就血液沸騰,激情澎湃。在實際工作中,他她深切地感到中國人的智商和勤勞勇敢的精神位於世界前列。據初步測算,世界上智商最高的是猶太人,其次是德國人,再次是中國人。可是中國的封建社會太漫長了,根深蒂固的封建觀念束縛了中國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壓抑了中國人的才華。長期的小農經濟土壤,形成了狹隘的窩裏鬥,燭影斧聲,相互抑製,嫉賢妒能,內力消耗,以致鴉片戰爭後列強入侵;直至庚子事變,八國聯軍瓜分中國,國勢大衰。辛亥革命後,軍閥混戰,封建割據,民不聊生。蔣介石反動政府腐敗無能,更置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他看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意氣風發地建設新中國,群情振奮,同以同德。以後出兵朝鮮,英勇抗擊美國侵略者,最後取得建立三八線的和平局麵。美國人手裏有原子彈,一九四五年在日本廣島和長崎各投擲一顆,駭人聽聞。可是毛澤東卻毫不畏懼,說原子彈是紙老虎,一捅就破,沒有什麼了不起。中國的外交部長陳毅更是風趣,說美國的U2型高空無人駕駛偵察機如果來了,我們就用竹竿把它挑下來,這是何等的氣魄!柳絮飛弄到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歌的磁盤,一有空隙就播放國歌,他喜歡聽這雄渾有力的樂曲,每當諦聽時就肅然起敬,潸然淚下。很快他就毅然回國投身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
柳絮飛躺在床上正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忽然發現對麵牆上的角落裏湧出一群臭蟲,那些臭蟲規矩地排成兩列,徐徐蠕動,很快排列開來,組成了一朵梅花的圖型……
這情景使他大吃一驚。
緊接著,燈滅了,一片黑暗。
柳絮飛有些恐懼,他緊張地回顧張望。
窗前出現了一個頎長的女人的投影……
\"你是誰?!\"柳絮飛壯著膽子大聲叫道,在這淒冷的冬夜,這叫聲透出淒厲。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白敬齋老先生向你問候!\"
白敬齋?那個同鄉,那個深不可測的國民黨高級幕僚。
\"你不要忘記你是潛伏的梅花黨員!\"
\"我不是!\"柳絮飛聲嘶力竭地叫道。\"是白敬齋騙了我,我隻不過填了一張表,沒有參加任何活動……\"
那女人冷地笑道:\"在梅花圖上有你的名字,在梅花黨申請表中有你的親筆簽名!\"
\"不,那是騙局!\"
\"梅花黨已開始行動,我命令你,在西北列車的路上,你要配合我們行動,隨時聽我的指揮,指示全在一朵梅花裏。\"
\"我不服從!\"
\"你若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你將死無葬身之地,連你在浙江老家的75歲的老母親也會粉身碎骨!\"
柳絮飛叫道:\"你們可真夠狠心,什麼單線聯係?全是騙人的!\"
\"這是萬不得已而為,因為白老先生現在在台灣。\"
\"在你的書房的桌上有一隻金表,你要戴在左手腕,這是黨的命令。\"
\"你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她像一股風,飄走了。
柳絮飛驚魂未定,走出屋門,靜寂無人,他來到院內的電閘前,按上了電閘,一切又恢複光明。
他走進書房,果然見桌上放著一隻金表,表針正嘀嘀答答地走著……
這表針已經把他的魂勾走了。
那個女人正是白敬齋的三女兒、龍飛當年的同桌戀人、梅花黨潛伏大陸的二號人物白薇。
白薇離開柳絮飛的住宅,一個人在淒冷的夜裏孤獨地走著……
我的愛情已經死去,留下的隻有充滿情欲的身體和孤獨空虛的靈魂。
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天下起大雪。
小巷中,昏暗,寒冷。
白薇被淋得精濕,急促地走著。
\"咚咚\"的腳步聲。
1948年,南京,紫金山梅花組織總部。一座豪華的別墅內,晚上,身穿時髦旗袍的白薇怔怔地坐在梳妝台前,望著手裏捏著的一張照片。
那是她和龍飛在莫愁湖上劃船相偎的照片。
龍飛盈盈地望著,白薇咯咯地笑著。
丫環翠屏走了進來。
白薇問:\"明天到美國舊金山的飛機票買好了嗎?\"
翠屏說:\"買好了,老爺去台灣。\"
\"誰陪老爺去?\"
翠屏回答:\"金總管。\"
\"黃飛虎不走嗎?\"
\"他去廣州。\"
白薇打了一個哈欠:\"我今天有些累了,翠屏,一會兒你幫我整理一下衣服,你知道我喜歡什麼衣服,把那些首飾都帶上。\"
\"是,我就去準備。\"
白薇說:\"我去泡個澡。\"
白薇走進浴室,脫去衣物、洗浴。
翠屏一邊在大衣櫃前收拾衣物,一邊注意白薇放在梳妝台上的小手提包。
淅瀝的水聲。
白薇仍在洗浴。
翠屏迅速趕到梳妝台前,打開白薇的小手提包,裏麵有一串鑰匙,一枚梅花徽章,還有她和龍飛合影的照片。
翠屏從兜裏摸出橡皮泥,把一個個鑰匙印在泥上。
\"鈴……\"電話鈴急促地響了。
翠屏有些緊張。
翠屏抓起了電話。
白薇在浴室內問:\"誰的電話?\"
翠屏說:\"老爺的,老爺讓你過去一趟。\"
白薇穿上睡裙,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白薇來到大衣櫃前,揀一了件粉色的連衣裙換上,又來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拿起香水,在身上灑了灑,出去了。
白敬齋寢室內,白敬齋穿著睡袍斜倚在大沙發上,旁邊櫃上一隻猙獰的老雕凶惡地俯視。
白薇走了進來。
白敬齋親切地說:\"小薇,你坐下。\"
他嘴裏叨著一支大雪茄,吐著煙圈。
白薇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拿過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了,抽起來。
白敬齋問:\"明天到美國的飛機票買了?\"
白薇冷冷地說:\"我知道退票。\"
白敬齋嘴角浮過一絲苦笑,說:\"我的女兒就是聰明,絕頂的聰明。\"
白薇說:\"你讓我臥薪嚐膽?\"
白敬齋歎了一口氣:\"共產黨的炮聲近了,我琢磨來琢磨去,隻有留你最合適,咱們白家的三朵梅花要留一朵,你姐姐小薔沒有你有城府,你妹妹小蕾從小在美國長大,年齡太小,洋味又太足,我最放心的是你。\"
白薇咬著嘴唇,問:\"我的任務?\"
\"退避三舍,等待指示。\"
白敬齋說完,眼圈一紅。
白敬齋說:\"你跟三號單線聯係,隻有在萬不得已時才能找他;你發展成員要慎之又慎。\"
白薇點點頭。
白敬齋說:\"你不要帶任何人,明天一早離開南京,翠屏跟我去台灣。\"
白敬齋站起來,心事重重地弄滅雪茄。然後走到白薇麵前。
白薇依依不舍地站了起來。
白敬齋熱淚盈眶,猛地抱緊了白薇,說:\"小薇,你知道,爸爸最疼你……\"
白敬齋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白薇的臉上。
白薇眼淚簌簌而流:\"爸……爸……\"
兩個人緊緊擁抱。
白敬齋痛哭出聲:\"爸爸和小薇後會……有期!……\"
白薇拿煙頭狠狠地燙自己的胳膊。
第二日天蒙蒙亮。
白薇一身布衣打扮,挎著一個包袱,坐在長途汽車上。
她的眼睛失神地望著窗外。
汽車出了南京路。
汽車在土路上穿行。汽車在莊稼地旁穿行。汽車行入山路。
汽車行至解放區,兩個解放軍哨兵攔住汽車,他們招呼車上的下來檢查。
哨兵甲問白薇:\"幹什麼的?到哪兒去?\"
白薇回答:\"中央大學的學生,回山西老家。\"
哨兵看了看她的學生證,示意上車。
汽車又在土路上穿行。汽車進入山西地界,進入一片高粱地。中午,赤日炎炎。兩個土匪跳了出來,攔住汽車。
車上一個醉鬼嘟囔著:\"真是電線杆上梆雞毛——好大的彈(膽)子,擋橫兒是怎麼的?\"
土匪甲揚手一槍,擊碎了醉鬼的腦殼。
醉鬼的腦漿濺了旁邊一個婦女一臉,那鄉村婦女嚇得尿濕了褲子,淅瀝的尿流順著褲腿淌了下來……
土匪乙吼道:\"把車門打開!\"
司機把車門打開了,兩個土匪端著手槍上了汽車。
土匪甲喊道:\"把錢和值錢的東西都扔過來!\"
土匪乙把槍口對著眾人。
一些錢和首飾等扔到土匪甲抖開的包袱皮上。
土匪乙注意到了白薇,用胳膊肘捅了捅土匪甲,說:\"你瞧,那小妞挺俊,還是城裏的學生呢。\"
土匪甲也注意到了白薇,他的嘴角浮出淫笑:\"臉比小白藕還嫩。\"
兩個人嘻笑著互相推搡著。
車內,一直有一個男青年注視著白薇,他叫柯山,五台山台懷鎮人,以後成為白薇的丈夫。
土匪甲對土匪乙說:\"你說。\"
土匪乙對土匪甲說:\"你說。\"
土匪甲用槍指著白薇說:\"你下車。\"
白薇扭過頭,沒有理他。
土匪甲吼道:\"說你呢!老子要嚐嚐鮮兒。\"
白薇還是沒有理他。
座位中站起一個賊頭賊腦的家夥,他對白薇說:\"為了全車人的性命,姑娘,你就跟他們下車吧,早晚都是那麼回事。\"
柯山朝他罵道:\"混帳話!你有沒有老婆?有沒有姐妹?\"
土匪朝柯山就是一槍,柯山一閃身,打中了那個家夥。
那個家夥嚷道:\"我算倒了大黴了!\"
土匪乙又是一槍,打中了柯山的左肩,鮮血染紅了他的左肩。
白薇回過頭來,看清了柯山,湧起一陣感激之情。
土匪乙又舉槍。白薇站了起來,沉著地說:\"我下車。\"她十分鎮靜地走下汽車。
兩個土匪興高采烈地下了車,尾隨在白薇後麵。
白薇回過頭,問:\"去哪兒?\"
就在她回頭的一刹那,與車內柯山擔憂的目光相遇。
土匪甲一指左邊:\"那邊高粱地,屋暖炕熱。\"白薇走入高粱地,從容地走著。
兩個土匪一前一後一瘸一拐地跟著。
土匪甲嬉笑著說:\"今兒個可真不賴,可以開開葷了。\"
土匪乙說:\"還是咱哥倆有福氣,弄了幾天土腥兒,今兒個可抓了個洋的。\"
汽車內,柯山急得抓耳搔腮,忽然跑下車,大叫:\"抓土匪啊!抓土匪啊!\"
兩個土匪一聽,驚得回過頭來。
白薇趁勢一腳踢飛了土匪手中的手槍,又一腳踢中他的下部。
土匪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土匪乙一看這情景懵了,嚇得抱頭鼠竄,鑽進高粱地,一忽兒無影無蹤。
柯山迎上前來。白薇籲了一口氣說:\"謝謝你!\"
柯山問:\"你會武術?\"
白薇點點頭。
汽車又在莊稼地旁穿行。
白薇幫柯山包紮傷口。
後麵那個中槍的家夥\"唉喲\"、\"唉喲\"地呻吟著。那家夥嘟囔著:\"也沒人給我包紮傷口。\"
柯山望著白薇微笑。
白薇也\"撲嗤\"一聲,笑了。
柯山問:\"你叫什麼名字?\"
\"紅柳。\"
柯山問:\"你到這裏幹什麼?\"
白薇回答:\"我到五台山燒香還願,我爸爸媽媽都被飛機炸死了,我是中央大學的學生,你呢?\"
柯山說:\"我就是當地人,家住台懷鎮,我從安徽大學畢業,這兵荒馬亂的,找不到正經職業,想回鄉當上教師。\"
白薇說:\"教師這職業好。\"
柯山又問:\"你信佛教嗎?\"
白薇沒有說話,眼睛望著窗外逝的林木、莊稼和遠山。
遠山如黛。
五台山某寺院內,木魚聲聲,香煙繚繞。
白薇跪於地上燒香磕頭還願,柯山立於一側。
白薇望著大佛,眼淚簌簌而落。
一碗油燈,忽閃不定。
風蕭蕭。一個個金剛塑像,姿態各異。
柯山垂手而立。
白薇站了起來,默默地走出大殿。
柯山隨她走了出去。
白薇緩緩走出寺院。
柯山亦步亦趨。
白薇走到一個岔口,望著皎皎明月,猶疑不定。
柯山說:\"天不早了,到我家去吧。\"
白薇歎了一口氣,點點頭。
兩個人走入一個土路,來到台懷鎮邊上一個簡陋的小院落,門房掩著,柯山推開門走了進去。
北房斜漏出一些燭光,一隻老貓喵地叫了一聲,竄了出去。
白薇見這貓又老又瘦,是隻老黃貓。
屋內傳了一個蒼老微弱的聲音:小山子回來了?
柯山說:\"娘,我回來了。\"
白薇隨柯山走進裏屋,隻見一個年逾六旬的老婦人端坐在炕頭上,她的一頭銀發閃著光,一雙眼睛翻出魚肚的白色,腰板挺直,兩隻小腳盤纏在一起。
老婦人是柯山娘。
炕桌上有一個破碗,空著一個白蠟燭,已經燒成個白坨,閃著微弱的光亮,風一吹,火苗一顫一顫……
柯山說:\"娘,我回來了。\"
柯山娘說:\"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這碗蠟燭快熬沒了。\"
柯山娘問:\"你身後那個小姐是誰?她怎麼有一股子鮮奶味。\"
柯山說:\"娘,她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父母都死了,路上又遇到了土匪……\"\"唉!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姑娘家出來不容易。\"
柯山說:\"娘,我讓她先住在咱家吧。\"
柯山娘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救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我讓她住在小東屋吧,你去收拾一下,那屋裏堆著柴禾,太亂。\"
柯山答應一聲,出去了。
柯山娘問:\"小姐叫什麼名字?\"
\"紅柳。\"
柯山娘說:\"紅柳?紅白喜事,紅柳,這名字好啊。\"
白薇聽了一怔。
柯山娘問:\"小姐口喝了吧,外屋的缸裏有水,就是涼點,是山泉水。\"
白薇說:\"大娘,別叫我小姐,就叫紅柳吧。\"
柯山娘說:\"紅柳,你替大娘捶捶背,大娘著了點涼,胸口有點堵得慌。\"
白薇坐到她的身後,柯山娘就勢一把攥住她的手。
柯山娘說:\"這手好白嫩,你是江蘇人?\"
白薇點點頭:\"大娘說的是。\"
柯山娘說:\"你的後背有一個大黑痔,受累的命!\"
白薇聽了一驚,說:\"大娘真是好眼力!\"
柯山娘說:\"什麼好眼力!大娘是個瞎子!瞎了有十年了。\"
白薇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她果然是個瞎子。
白薇問:\"大娘的眼睛怎會這樣?\"
柯山娘歎了一口氣,說:\"十年前柯山他爹一走沒有音信,哭他瞎的。十年了,唉!死在外頭了,連把骨頭也沒見揀回一根,慘啊!\"
一陣寒風襲進來,白薇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輕輕給柯山娘捶著背。
她發覺柯山娘的脊背又涼又硬。
柯山娘說:\"山裏風涼,多穿點。這玉台山可是塊寶地,風水先生好眼力,這裏氣場大,據說有好幾個大師到這裏,都被這裏的氣場震住了。\"
白薇說:\"四大佛教名山,個個有名。\"
柯山娘說:\"紅柳,你聽,這麼晚了還有人在敲木魚。\"
白薇仔細聽,果然聽見隱隱有木魚之聲。
柯山收拾空房間,走出進來。
柯山說:\"屋子收拾好了。\"
柯山娘說:\"快燒點水,紅柳一定渴了,她還要洗洗,姑娘家事多。\"
柯山來到外屋,把灶點燃,燒了一鍋水。
柯山對白薇說:\"我帶你到東屋看看。\"
白薇隨柯山走進東屋。
一進門,白薇險些踩著那隻老貓。
屋內彌漫著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一間土炕,一個舊木櫃,屋角堆著幾個破鐵鍬把,壁上掛著一串發黴的紅辣椒。
柯山抱來一床破舊的被褥,又端來一碗開水。
白薇坐在炕頭,望著露著窟窿的紙窗。
柯山又端來一個破臉盆,盛著半盆熱水,還搭著一塊舊毛巾。
白薇問:\"你的傷口怎麼樣?\"
柯山說:\"沒事,擦了點皮,剛才我包紮了一下。\"
白薇有些感激地說:\"都是為了我……\"
柯山憨憨地笑了笑。
柯山說:\"你睡吧,早點休息。\"
他退了出去,掩好了門。
白薇拉上窗戶,朝外望了望,柯山正走進正屋,她聽到一陣\"嘩啦嘩啦\"的水聲。
白薇向柯山娘的屋裏望去,正見在慘淡的燈光下,柯山娘一雙眼睛凶狠地盯著她。
白薇倒抽了一口冷氣,縮回了身子。
白薇走到門口,栓好門,然後洗了洗下身,又洗了洗腳。她把雙腳泡在盆裏,怔怔地發呆。
她扯過自己的小手提包,打開手提包,從裏麵捏出一枚梅花徽章,掂在手裏,聚精會神地望著它。
我難道就在這冰冷的小山村裏度過淒涼的一生嗎?!……
白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白薇小巧玲瓏白皙的雙腳泡在盆裏,盆裏的水漸漸變得渾濁,最後彙成一股殷紅的血水……
白天,白薇一身農村婦女的裝束,赤著雙腳陷在豬圈的泥裏喂豬。
柯山喊:\"紅柳,吃飯了!該歇歇了。\"
白薇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越擦越髒,喊道:\"來了,來了!\"
莊稼地裏。白薇趕著老黃牛耕田,她戴著草帽,額頭上掛著晶瑩的汗珠。
一道閃電,暴雨將至。
柯山遠遠地喊道:\"紅柳,要下雨了,回來吧!\"
暴風驟雨,天色昏暗。
雨,白茫茫的一片。
白薇渾身精濕,趕著黃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白薇滑了一跤,跪倒在地。
柯山跑到這裏,扶起白薇。他關切地問:\"沒磕著吧?\"
白薇搖搖頭。
白薇說:\"我有點冷。\"
柯山四下望望,脫了汗衫,披在白薇身上。
白薇發抖,說:\"我還是冷。\"
柯山緊緊抱住白薇,他覺得像是抱住一個冰塊。白薇的身體劇烈地顫抖。
晚上,白薇躺在炕上,臉龐通紅,她發著燒,嘴裏說著話。
柯山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薑湯走進來。
柯山說:\"紅柳,喝點薑湯暖暖身子,燒就會退的。\"
白薇睜開眼睛,微微苦笑。
柯山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著薑湯。
門被風\"呼拉\"一下刮開了。
柯山娘拄著一個拐棍立於門口,銀發蒼蒼,被風吹得指動,她的手裏拿著一個罐子。
柯山說:\"娘來了?\"
柯山娘顫巍巍走到白薇麵前,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柯山娘說:\"少說也得有39度,我給她拔拔罐子。\"
柯山往後挪了挪身子,柯山娘坐到炕上,她把拐棍支到一邊。
柯山娘說:\"把那地窯裏的酒拿來,再拿盒火柴。\"
柯山出去了。
柯山娘扳過白薇的身子,把她的上衣脫了,露出後背。
柯山娘用那雙粗糙的老手在她的後背揉揉。
柯山娘說:\"這細皮嫩肉的,滾燙,燒得不輕,寒氣太重,一直生活在山裏吧?\"
白薇沒有說話。
柯山拿著一個瓷瓶和一盒火柴走了進來。
柯山娘拿過拔罐,吹了一口氣,擰開瓷瓶,一股酒香撲鼻而來。
柯山娘把酒倒入拔罐,熟練地點燃火柴,一伸拔罐,淡藍色的火苗騰的升起。
柯山娘笑道:\"這洋火好使。\"
她熟練地把拔罐扣在白薇雪白的脊背上,一個個撥罐。
白薇的後背出現了一個個紫紅色的印痕。
柯山娘的口中的念念有詞。
天靈靈,地靈靈;
一請唐僧豬八戒,二請沙僧孫悟空;
三請山東秦叔寶,四請俊男小羅成;
五請金蓮樊梨花,六請柯山穆桂英;
七請半路程咬金,八請周倉老關公;
九請華佗來治病,十請托塔王李靖;
還有哪叱三太子,率領天上十萬兵,
轟隆隆,妖魔鬼怪都掃盡!
轟隆隆,
那個都掃盡!
白薇的脊背出現十個紫印,彙成一朵紫色梅花圖案……
柯山娘說:\"好了,妖魔鬼怪都趕走了,小姐的病一會兒就好。\"
柯山娘拄著拐棍出去了。\"嚓嚓嚓\"的腳步聲。
柯山坐在炕頭,呆呆地望著白薇。
白薇滿臉通紅,急促地呼吸著。
白薇說:\"我心口憋得很。\"
柯山說:\"那咋兒辦?\"
白薇問:\"你們這附近有醫生嗎?\"
柯山說:\"鎮上有個醫生,我背你去瞧。\"
白薇點點頭,說:\"你背我去吧,不然我要死了。\"
柯山背起白薇,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院門。
雨仍在下著,漆黑一團。
柯山背著白薇在雨水裏走著。
道路一片泥濘。
柯山背著白薇來到村外,路過一片墳地。
墳地上墳包交替,鬼火閃爍。
白薇問:\"這是什麼地方?\"
柯山回答:\"墳地。\"
白薇問:\"你怕不怕?\"
柯山說:\"人死如燈滅,有什麼怕的。\"
\"我聽說死人有的會挺屍,怪嚇人的。\"
柯山說:\"我怎麼沒看見過。\"
白薇說:\"我害怕。\"
\"有什麼怕的,我舅舅就埋在這亂墳崗子上。\"
白薇問:\"他是怎麼死的?\"
\"他成分不好,是個地主,土改時被農民一陣亂棍打死了。\"
白薇說:\"他生前肯定欺負人家,罪有應得。柯山,你相信鬼魂嗎?\"
柯山說:\"人一死什麼都沒了,哪裏有什麼鬼魂?\"
白薇說:\"我相信靈魂不滅。古代有一個智人,他是個王子,但他放棄了王位。他的父母用金錢、美女、王位來引誘他,都被他拒絕了,他說,人世間應當享受的東西都沒有味道,我隻想讓人類擺脫痛苦,我要創立一種學說,設法超度人類的靈魂,要不然留下我這副臭皮囊又有什麼意思!\"
柯山說:\"這是一種理想,僅僅是一種理想。\"
白薇身子抖動著:\"你看,前麵有人。\"
柯山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在墳地的一端,有一棵老槐樹,樹上吊著一個人。
柯山說:\"嚇死我了,原來是個吊死鬼,可能是活得太痛苦了。\"
白薇說:\"也許是因為鬥一口氣,為了一點小事,人實際上很脆弱。\"
柯山說:\"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柯山背著白薇走出了墳地,走入一個土路。
白薇問:\"柯山,你願意做我的丈夫嗎?\"
柯山臉一紅:\"我不配!\"
白薇問:\"為什麼?\"
\"你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是書香門第。\"
白薇問:\"你怎麼看得出來?\"
柯山說:\"氣質不凡,有一股書香的味道,我家隻是個土財主。\"
\"丈夫,丈夫,就是倚仗之夫,我覺得你這個人挺可靠,我也不願意再費什麼心思尋找,我願意在這佛家聖域過寧靜的日子。\"
柯山說:\"前麵就是那大夫的診所了。\"
柯山背著白薇走入鎮上,夜,已經深了,許多住戶都滅了燭火。一個小診所還亮著燭。
柯山上前敲門,走出一個老醫生。
柯山把來意說了,老醫生讓柯山把白薇放到病床上,用聽診器聽了聽,又摸了摸她的脈膊,看了看她的舌苔,給白薇打了一針,開了幾副藥。
老醫生說:\"她寒氣太重,心火太濃,吃了這幾副藥就會好。\"
柯山連聲道謝,付了錢拿起藥包揣進懷裏,背起白薇,拔腿往回走。
黑夜,道路泥濘。
柯山背著白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白薇微微睜開眼睛,感激地望著柯山。
\"柯山。\"
柯山嗯了一聲。
白薇問:\"你有過女人嗎?\"
柯山搖搖頭:\"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同學,但是從來沒有跟她說過。\"
白薇笑道:\"你真傻。\"
柯山有點惘然:\"一畢業就分手,你呢?\"
白薇心頭一震:\"有過一個男人,也是大學同學,他長得很有男人味道,也很有才氣,我愛他愛得很深,可是……\"
柯山問:\"可是為什麼?……\"
\"我們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
柯山問:\"為什麼?\"
\"一言難盡,你問的太多了。\"
柯山說:\"他傷害過你?我不在乎這個。\"
白薇:\"我們雖然沒有過夫妻那種生活,但是我的傷口很深,太深了……\"
白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柯山誠懇地說:\"我能治好你的傷口。\"
白薇笑道:\"你不是大夫,連我的高燒也治不好。\"
白薇笑了,柯山也笑了。
他背著白薇飛快地在雨中跑著。
過了一個月,柯山家。窗戶貼著一個\"喜\"字。
白薇在鏡前梳妝,露出了一絲笑容。
又過了幾年,反右鬥爭開始。
這天晚上,柯山家。柯山娘問:\"小薇呢?\"
柯山回答:\"今天校長找她談話了。\"
\"談什麼?\"
柯山說:\"去年她給學校黨支部提了意見,學校定她為右派。\"
柯山娘問:\"右派是什麼?\"
柯山說:\"就是共產黨的敵人,學校右派有指標。\"
柯山娘說:\"她平時不說話,怎麼會成右派?\"
\"她不說是不說,一說就要命。\"
柯山娘說:\"你趕快找她,她別尋了短見……\"
柯山一聽,慌忙奔出門外。
柯山沿著小路,穿過那些沉睡的農舍,來到村外。
原野上散發發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草葉和樹枝上,掛滿顆顆水珠兒,在皎皎月下,宛如串串的銀珠,閃閃發光。
青蛙哼哼唧唧得意地叫著。
小麥黃了,看不到邊的綠色的莊稼地,東邊的一條小河慢慢地淌著,星星點點的落花,飄浮在河麵上,夾在確青的薄草的中間,連成一片,悄悄地飄著。
遠遠的山嶺,像雲煙似的,貼在黑色的天際,若有若無,幾乎與天色融合了。柯山又走了一程,前麵出現一片菜地,精心設計的畦子,就像棋盤一樣,辣椒枝上掛滿了大紅燈籠,紫色的圓滾滾的茄子就像伸出來的拳頭;冬瓜一個比一個大,鋪著白白的一層霜,顫悠悠地晃動著身體。
粼粼的風,送來一陣陣菜香,沁入雨亭的鼻翼,他全身頓感輕鬆多了。月亮繡球似的綴在上麵。四周寂無人聲,隻有吱吱的夜蟬高踞在柳樹上,不倦地鳴著。
柯山仰首向天空望去,清切切的銀河猶如堆著許多蒲層棉絮,偶然飛來一顆流星,像螢光斜落下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天上的星星眨著眼晴,河堤兩岸長滿了青草,流在蘆葦叢中的熒火蟲閃著發高的弧光。堤坡下麵是一窪齊腿高的大豆。河底的小草散發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麵而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裏。
柯山恍恍惚惚覺得前麵出現一片光亮,仔細看去,小河兩岸的草叢中,三三兩兩的螢火蟲泛著低低的光弧向河中舞去……低眼望去,沿著這條河的兩岸到處都是熒火蟲,不肯飛到上方,依戀地貼著水麵低回……遠遠地,在這小河的延續處,閃著幾道沒有盡頭的弧線,從河兩岸翩然飛舞,忽明忽暗。那幽靈一樣的熒火,拽著尾巴似的,曆曆在目。
驀地,柯山眼前一亮,隻見潺潺流淌的小河堤岸,出現一個人字形的金色光環,就像都市之夜的霓虹燈,流雲般的閃爍。
柯山驚呆了,隻疑是在夢裏,他向那個金色光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