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伊德先生,”姑娘說道。“自從昂森告訴我們以後,我就一直盼望和你見麵。你真勇敢……”
馬丁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咕噥著說他所做的算不了什麼,任何人都會那樣做。她注意到他擺動的那隻手上有些還沒有愈合就又弄破的傷口,再一看垂著的另一隻手,也是同樣的情形。另外,她那敏銳的目光略微一閃,就看到了他腮幫上有塊傷疤,前額發際露出另一塊,還有一塊在脖子上,往下一直通到僵硬的領子裏。她看到他古銅色脖頸上被硬領勒出一道紅印子,忍不住想笑。他顯然不習慣穿硬領襯衫。她那女性的眼光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的衣服,便宜且式樣不美,肩膀上和袖子上的皺褶表明,下麵是發達的二頭肌。
馬丁一麵擺手並咕噥著說他所做的算不了什麼,一麵按她的吩咐,打算坐進一張椅子裏。他以讚賞的眼光看著她從容優雅地坐下來,同時深深感到自己舉止笨拙。這種場合對於他是一種新的經曆。他平生到此刻為止,從未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是優雅還是笨拙。這種自我意識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腦海。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邊上,兩隻手的位置讓他大傷腦筋,放在哪兒都感到礙事。昂森就要走出房間去了,馬丁·伊德失望地目送他離去。和這位麵色白皙、宛如天仙的女人單獨呆在屋裏,他覺得不知所措。這裏沒有酒吧夥計應聲上酒,也沒有跑腿的小孩聽人吩咐到街拐角弄一罐啤酒來,好讓人用這種社交飲料結識朋友,交流友誼。
“你脖子上有塊傷疤,伊德先生,”姑娘開口了。“那是怎麼弄的?我敢說一定有段冒險經曆吧。”
“是一個墨西哥人拿刀紮的,小姐,”馬丁答道,一麵潤了潤幹燥的嘴唇,清了清嗓子。“隻不過打了一架。我把他的刀子都奪過來了,他還想咬掉我的鼻子。”
雖然馬丁講得輕描淡寫,眼前卻出現了在薩利那克魯茲那個滿天星鬥的炎熱夜晚的那一幕熱鬧景象:一道白色沙灘,港口裏滿載蔗糖的汽船上燈火輝煌,遠處喝得醉醺醺的水手們的瘋話不絕於耳,碼頭工人熙熙攘攘,那個墨西哥人一臉怒火,星光下那雙野獸般的眼睛裏露出凶光,匕首紮進脖子裏的巨痛,噴湧而出的鮮血,看熱鬧的人群,震耳的叫喊,他和那個墨西哥人廝打得難分難解,兩人的身體扭成一團,在沙灘上滾來滾去,不知從什麼地方遠遠傳來悠揚悅耳的吉他聲。這就是那幅圖景,回憶起來他就激動不已,心裏暗想牆上那幅領港帆船畫的作者會不會把自己腦海裏的圖景畫下來。那白色沙灘,那星鬥,那載糖汽船上的燈火,畫下來會很動人。馬丁仍沉浸在想像之中。還有沙灘上圍觀兩人打架的那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他決定要讓那把匕首在畫中占據一個明顯的位置,要畫得寒光閃閃,與星光相映成趣。但這一切在他的話裏絲毫沒有透露出來。“他想咬掉我的鼻子”,馬丁講完了那次經曆。
“啊!”姑娘輕聲說,聲音好像來自遠處,馬丁注意到姑娘那張敏感的臉上流露出的驚駭。
馬丁自己也感到了驚駭,不由得一陣窘迫,給太陽曬黑的臉頰上微微漲紅了點兒,而自己卻感到麵孔發燙,好像正在鍋爐房裏對著敞開的爐口。這種野蠻的動刀子打架事件顯然不是和一位女士交談的合適話題。書裏的人物,她那個階層的人物,是不談這種事的——大概他們對這種事也不了解。
他們本打算展開的談話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她小心翼翼地問起他腮幫上的傷疤。他一聽就明白對方是盡量在談他熟悉的事,於是他拿定主意撇開這個話題,談談她熟悉的事。
“那不過是個意外,”馬丁說著抬手摸了摸臉頰。“有天夜裏,沒有起風,不過浪湧得挺高,打斷了主帆杠吊索,滑輪也壞了。吊索是鋼絲繩,像條蛇一樣甩來甩去,當班的水手都想抓住它,我先衝上前去,給鋼索拍了一下。”
“噢,”露思說,這次帶著理解的口氣,暗裏卻覺得他的話實在是莫名其妙,她搞不懂“吊索”和“拍”是什麼意思。
“斯維潘這個人。”他開始實行自己的計劃,卻把“威”字說成了“維”。
“誰?”
“斯維潘,”他又說了一遍,仍然發錯了音。“那個詩人。”
“斯威潘。”露思糾正他的發音。
“不錯,就是這夥計,”他結結巴巴地說,不禁又紅了臉。“他死了多久了?”
“什麼,我沒聽說他已經死了,”露思驚奇地看著他。“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
“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答道。“不過在你還沒進來的時候,我看了他的幾段詩,就是桌子上那本書裏的。你喜歡他的詩嗎?”
伊德一提起這個話題,露思便滔滔不絕地談開了,這使他感覺好了起來,便從椅子邊上稍稍往裏挪了挪,一麵緊緊抓住扶手,生怕椅子溜掉了,把他閃到地板上似的。他總算讓她談起了她所熟悉的事,看著她侃侃而談的樣子,他驚歎她那顆漂亮的腦袋裏竟裝著這麼多知識,一麵陶醉在她那玉潔冰清的美貌之中。他能聽得懂她的話,但她口齒伶俐地吐出的那些生疏字眼,以及他聞所未聞的那些批評詞語和思維過程,令他十分費解,不過仍可刺激他的頭腦,使他的思想活躍起來。這就是精神生活,他暗自思忖,這就是美,溫暖而奇妙,他從來沒有夢想過精神生活會這樣美好。他忘掉了自己,以饑渴的目光注視著她。這種美的確值得你為之生存,為之爭取,為之奮鬥——甚至為之舍命。書上說得對,世上有這種女人。她就是其中一個。她使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一幅幅巨大、明亮的畫卷出現在他眼前,畫中模模糊糊地隱現著一些浪漫情場上的偉岸鬥士,他們的許多英雄業績都是為了女人——為了一個麵色白皙的女人,一朵金花。他透過這種飄飄忽忽,宛如海市蜃樓的幻景,注視著眼前這位正襟危坐,談論文藝的女人。他也沒有忘記傾聽,但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緊瞅著對方,也沒有意識到他眼睛裏閃爍著自己本性中所有的男性氣質。然而,盡管她對男人的世界一點兒也不了解,但作為一個女人,她強烈地感受到了他熱辣辣的目光。她從來沒有讓男人這樣看過,很有點難為情。她說話結巴起來,語塞得講不出話。論點的線索也找不到了。他使她害怕,同時,給人這樣看又使她感到一種異樣的欣喜。她所受的教養警告她這事不對,有危險,帶有微妙,神秘,誘惑的意味。同時她的本能卻在身體中發出號角般的鳴響,迫使她超越身份、地位、得失,去接近這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旅客,去接近這位舉止粗魯,手上帶有傷疤,脖子給不習慣穿的硬領襯衫勒出一道紅印的小夥子,顯而易見,這小夥子已被粗俗低下的生活汙染腐蝕了。她潔淨無瑕,而也正是她潔淨的天性讓她產生了反感。然而她又是個女人,她開始懂得了做一個女人所麵臨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