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我說什麼來著?”露思的話忽然中斷,自己感到很尷尬,樂得哈哈笑了。
“你說的是斯威潘這人不是個偉大的詩人,因為——你就說到這兒了,小姐。”他提醒了對方,同時他自己好像突然感到一陣饑渴,聽著姑娘的笑聲,他的脊梁上上下下麻酥酥的,挺舒服。像銀鈴,他心想,像叮當作響的銀鈴。就在這一刹那,他仿佛一下被帶到了一片遙遠的地方,正在盛開的粉紅色櫻花下麵抽著香煙,聆聽那尖塔上當當的鍾聲,召喚腳穿草鞋的信徒前去頂禮膜拜。
“對,謝謝,”她說。“斯威潘畢竟失敗了,因為他,哦,太粗俗。他的詩有不少根本就不值得讀。真正偉大的詩人每一行詩裏都包含著真和美,可以喚起人性中一切崇高可貴的品質。偉大詩人的詩一行也不能刪掉,刪掉一行,世界就少了一份精神財富。”
“他的詩我隻看了那麼一點,我還以為好極了,”伊德猶豫地說,“不曉得他原來是這麼個——流氓。大概他在別的書裏就露出原形了吧。”
“你看的那本書裏有許多行詩都可以刪掉。”露思說,口氣一本正經。
“這些我準是沒有看見,”他說道。“我看到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火焰一樣閃著光,照得我心坎兒發亮,像太陽,像探照燈。它給我的感受就是這樣,不過我對詩可是個門外漢,小姐。”
他笨拙地停住不說了,心裏雜亂無章,痛苦地意識到自己說得語無倫次。他從自己讀到的那些詩裏感受到了人生的卓越和光輝,但他的話說得辭不達意。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他心裏把自己比作一名水手,上了一條陌生的船,行駛在茫茫黑夜之中,在一片不熟悉的索具中間摸索著。好吧,他拿定了主意,現在全靠自己去熟悉這個新的世界。他從來沒有遇到過自己想學卻學不會的東西,此刻他想學會如何說出自己內心的意思,好讓她能理解。姑娘在他心目中越來越顯得高大了。
“拉菲羅……”露思又開口了。
“不錯,我看過他的詩,”他一聽就衝動地插嘴道,興衝衝地顯示自己那點書本知識,打算好好用一用,一心要讓她明白自己並不完全是個蠢蛋。“《人生禮讚》,《精益求精》,還有——恐怕就這些了。”
露思點點頭,笑了笑,他覺得她的微笑是表示寬容的,但寬容之中帶有憐憫。他覺得自己真傻,假裝懂得不少,結果弄巧成拙。拉菲羅這夥計很可能寫過無數詩集。
“對不起,小姐,我不該這樣打岔。說實在的,我對這些東西懂得不多。這不是我的行當,不過我要把它變成我的行當。”
這話聽起來像是威脅。他的口氣堅決,眼睛閃亮,麵孔嚴峻。在她看來,好像他下巴的角度起了變化,向上翹起來,咄咄逼人,令人不快。與此同時,似乎有一股強烈的男子氣魄從他身上噴湧而出,向露思衝來。
“我想你可以把它變成——你的行當,”她說著笑了一聲,“你很強壯。”
露思的目光在他肌肉發達的脖子上停了一下,那上麵筋肉隆起,結實有力,宛如公牛一般,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充分顯示出強健的體魄和充沛的力量。盡管他謙卑地坐在那裏,漲紅了臉,她仍然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住了。她心裏湧起一個荒唐的念頭:她似乎覺得隻要把雙手放在那個脖子上,它的力量和氣魄就會流到自己身上。這個念頭使她感到震驚,它似乎向她揭示了她不曾意想的自身的劣根性。另外,力量在她看來本是一種粗俗野蠻的東西。過去,她理想中的男性美是那種氣質文弱舉止優雅的類型。現在她依舊堅持這種觀點。令她迷惑的是她竟然渴望把手放在那個被太陽曬黑的脖子上。說實在的,她自己是弱不禁風,身體上和精神上所需要的正是力量。可是她並不明白這一點。她隻知道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像這個人這樣影響過她,雖然這人講話時那種蹩腳的語法時時叫她吃驚。
“不錯,我可沒病,”他說。“到了窮得沒飯吃的時候,我連廢鐵也能吃。可我剛才得了消化不良症,你說的那些我多半消化不了。在這方麵我可從來沒受過訓練,你要知道。我喜歡書籍,喜歡詩歌,一有時間我就看書念詩,可我對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像你那樣去想過。因此我沒法談論它們。我就像個航海的人,漂流在一片陌生的海麵上,卻沒有航海圖和羅盤。現在我想找到我要走的方向,興許你能給我指對路子。你是怎麼學到你剛才談起的那些東西的?”
“我想是靠上學吧,另外就是自修了。”露思答道。
“我小時候上過學。”他反駁道。
“不錯。但我指的是上高中,聽講座,上大學。”
“你上過大學?”他問道,明顯地露出驚訝的神情,感到露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簡直相隔萬裏。
“我正在上,專修英語。”
他不明白這裏的“英語”指的是什麼,可心裏默默記下了這個不知所指的名詞,然後接著談下去。
“我得先學習多久才能進大學了。”他問道。
她對他的求知欲抱以微笑,表示鼓勵,然後說:“這要看你現在已經學到了哪一步。你沒上過高中嗎?當然沒有。那麼你念完初中沒有啊?”
“念過兩年,後來退學了,”他答道。“可我在學校裏升級的時候總是成績優秀。”
轉瞬間,他又對自己的吹噓十分惱火,就狠狠地攥住椅子的扶手,直至攥痛了每個子指尖。這當兒,他感覺到有個女人走進了房間,接著就看見姑娘離開座位,敏捷地迎上前去。兩人彼此親吻了一下,互相摟著腰朝他走來。他想這一定是她母親。她身材修長,滿頭金發,苗條美麗,雍容華貴。她的長裙與這樣一座房子十分協調,這一點與他的預料一致。長裙上的優美線條讓他賞心悅目。她的人和服裝使他聯想起了舞台上的女人。然後他又回憶起曾經看見過身穿這種華貴服裝的太太小姐走進倫敦劇院的情景,當時他就站在簷下觀看著,卻被警察一把推到了雨地裏。接著他的思緒又跳到了橫濱大酒店,他在那裏的人行道上也曾看到過華貴的太太小姐。再往下,橫濱市區和港口的種種景像電影般地掠過他的眼前。但是眼下的要緊事迫使他迅速拋開了記憶的萬花筒。他知道自己應該站起來讓人介紹,就忍住心中的痛苦勉強站了起來,垂手鵠立,褲子膝蓋部位鼓著,兩臂滑稽可笑地耷拉著。他就這樣板著麵孔迎接眼前這場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