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利斯德穿過黑暗,來到透出一線光亮的門前。他敲了敲門,裏麵應了一聲,門開了。馬丁發現跟自己握手的科萊森是個皮膚黝黑、眉目俊俏的人,他的兩排牙齒雪白,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濃黑的八字胡兩端下垂。瑪麗是個金發少婦,正在兼作廚房和餐廳的狹窄裏間洗盤子。外間既是臥室,又是起居室。頭頂上掛滿這星期剛洗出的衣服,像節日彩鏈似的掛得很低,擋住了視線,馬丁起初沒看到屋子角落裏有兩個人在談話。他們一看見勃利斯德和他手裏拿的兩瓶酒,馬上呼喚起來。經介紹,馬丁才知道他們是安迪和帕裏。他湊在他們中間,聚精會神地聽帕裏描繪前一天晚上看過的拳擊賽。勃利斯德忙於配製自己拿手的甜酒,給人們斟上一杯杯葡萄酒和威士忌蘇打。他要安迪“把大夥兒都找來”,安迪便跑出去挨門挨戶叫周圍的住戶。
“我們運氣不錯,他們多半都在,”勃利斯德對馬丁低聲說道。“那是諾頓和罕蒙爾多,去見見他們。我聽說史蒂文斯出去了。我來想辦法讓他們談談一元論。等著瞧吧,他們幾杯酒下肚後就會熱鬧起來。”
起初,大家隨意漫談著。但是,馬丁注意到他們的思維十分敏捷。他們是些有見解的人,當然他們的見解互相有矛盾,盡管他們談吐俏皮,口齒伶俐,但是並不淺薄。他很快就發現,不論他們談什麼問題,每個人都應用著各門知識相互聯係的原則,並且對社會和世界有著深刻而完整的觀念。他們的觀點絕不是對別人觀點的重複。雖然話題不同,但全都是獨樹一幟的,他們的談吐中絕對沒有陳詞濫調。馬丁在蒙埃司家從來沒有聽到過題目如此廣泛的討論。若不是受到時間的限製,他們將盡興談論感興趣的一切東西。他們的漫談內容從漢弗萊·沃德夫人的新作,到蕭伯納最近上演的劇目。從戲劇的前途,談到紀念曼斯菲爾德。他們對日報上的社論表示讚賞,或者表示嘲諷。談話內容能從新西蘭的勞工狀況忽然一躍變成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或者評論家布蘭德·馬修斯,一直談到德國在遠東的策略和“黃禍”在經濟方麵的意義。人們就德國的選舉和倍倍爾最近發表的演說而進行爭執,對本地的政治、統一勞動黨組織最近的規劃和醜聞、以及操縱那次海員罷工的勢力取得共識。馬丁對他們了解的內幕情況感到驚訝。他們知道報紙上絕對不會刊登的消息,那是導致各種活動發生的線索。讓馬丁感到吃驚的是,那個名叫瑪麗的女子也參加了討論,她表現出的智慧是他認識的不多幾位女子所根本沒有的。他們一起談論斯溫伯恩和羅塞蒂,後來,她把話題一直引向馬丁所不熟悉的法國文學。當她為梅特林克的觀點辯護時,他反擊的機會到了,於是就把《太陽的恥辱》中成熟的論點拿出來向她開火。
屋子裏又來了幾個人,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煙草氣味,這時候,勃利斯德揚起了挑戰的紅旗。
“這可是一塊新鮮好肉,等你開刀啦,科萊森,”他說道,“這是個純潔的青年,像戀人一般熱愛著赫伯特·斯賓塞。把他變成個海克爾的信徒吧,看你的本事啦。”
科萊森好像忽然驚醒過來,精神得像是某種帶有磁性的金屬在閃光,而諾頓卻帶著姑娘般的微笑同情地望著馬丁,仿佛在說,他會得到充分保護的。
科萊森直截了當對著馬丁開了口,可是諾頓一步步插了進來,最後,變成了他跟科萊森的正麵交鋒。馬丁聽得越來越驚訝。這簡直不可能是真的,更不用說是在商場街南邊的工人區啦。書本知識在這些人的腦子裏都活啦。他們講話時帶著火一般的激情,知識對他們的刺激就像他見過的其他人受到酒和憤怒刺激時一樣強烈。他聽到的不是書本上那種幹巴巴的哲學教條,不是諸如康德和斯賓塞那種神化了的人們筆下的東西。這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哲學,在這兩個人身上得到了具體的體現,使他們激動不已。不時有其他人插嘴,所有在場的人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場討論,甚至沒有注意到手中的香煙已經熄滅。
唯心論從來不能吸引馬丁,可是經諾頓一解釋就讓人耳目一新。唯心論表麵上好像合乎邏輯,打動了他的理性,但是科萊森和罕蒙爾多好像不注意這一點,他們譏笑諾頓是形而上學者,而他反唇相譏,說他們是形而上學者。“現象”和“本體”這兩個詞被他們來回玩弄。他們指責他試圖用意識本身來解釋意識。他便指責他們玩弄字眼,說他們的推理方法不是從事實到理論,而是從字眼到理論。這可讓他們一時間目瞪口呆了。他們的推理方法其實正是以事實為基本原則的,有了事實,然後才給它們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