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3 / 3)

“聽我說,裏奇。我無法說出我有多麼喜歡你,因為我不僅喜歡你,還崇拜你,尊敬你。你實在好極了,太了不起了。可這些話又有什麼用?我想為你做點事。你一直過著艱苦生活,我來讓你過得舒服點吧。”(她的眼睛閃爍出喜悅的光芒,但轉瞬就消失了)。“我相當肯定,不久便能得到些錢,大筆的錢。”

此刻,他放棄買下那個山穀和海灣的念頭了,也不想要他那茅草房和大帆船。其實,那些東西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可以像以前那樣出海,在任何一根桅杆下幹活,上哪兒去都行。

“我想把那筆錢交給你。一定有你想要的東西,比如說,上學,或者去個商學院深造。你或許想學習,將來做個速記員。我能為你安排。也許你父母都活著。我可以幫他們開個食品店什麼的。你想要什麼,隻要開口,我就能給你弄來。”

她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兩眼盯著前方,眼眶幹澀,一動不動。但是她的喉嚨哽咽,馬丁深深體會到了,自己的喉嚨也開始發梗。他為自己剛才說的話而後悔。跟她願意給他的東西比較起來,他提出的東西多麼庸俗啊,僅僅是錢。他願意給她的是些不關自己痛癢的錢,而她卻願意以身相許,不顧屈辱、蒙羞和負罪,也不在乎放棄對幸福的一切希冀。

“我們不談這個了,”她幹咳一聲,掩飾哽咽的聲音。她站起身。“走,我們回家去吧。我累壞啦。”

一天的聚會結束後,尋歡作樂的人們幾乎全都離去了。然而,當馬丁和裏奇從樹林中走出時,發現那幫人都在等待著他們。馬丁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要出事了。這幫人是他的保鏢。他們一起從公園大門走出去,後邊跟著另一幫人,那是裏奇的男朋友召來的一幫人,打算為他失去女朋友報仇。幾名巡警和加派的警察料到要出麻煩,一直跟在他們後麵進行預防,分別把兩幫人送上開往舊金山的火車。馬丁對傑莫說,他要在十六大街車站下車,搭電車回奧克蘭去。裏奇默不作聲,對馬上要發生的事也絲毫不感興趣。火車到了十六大街車站,停著等乘客的電車已經看得見了,還能看見售票員叮叮當當拉著鈴,滿臉的不耐煩。

“車就在那兒,”傑莫催促道。“快點跑去趕車吧,我們會攔住他們。快走吧!快跳上去!”

那幫對手一時感到不知所措,接著全衝下火車去追趕。沉著端坐在電車裏的奧克蘭人好像沒有留意到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趕上車來,坐在車廂前部的座位上。他們沒有把這一對青年跟攔在車踏板上的傑莫聯係起來,隻見傑莫對司機喊道:

“快開車,老兄,趕快開車!”

傑莫猛地一個轉身,乘客們看到他掄起拳頭狠狠砸在一個飛奔而來想上車的人臉上。電車車身的每一個踏板上都有人掄拳揮打。傑莫和他那幫人排列在電車的每一塊低矮踏板上,對付著進攻者的衝鋒。隨著電車鈴的一陣叮當聲,車開動了,傑莫一夥人把最後一批敵人趕下車,他們自己跟著跳下車去,結束了這場打鬥。電車衝向前去,把這場混戰遠遠拋在身後,驚得目瞪口呆的乘客們絕對想不到,這場戰鬥的誘因是坐在車前麵角落裏那個平靜的年輕人,和那個漂亮的女工。

馬丁很喜歡這場打鬥,過去那種好鬥的激動心情又在心中震蕩起來。可這種激情很快就消失了,心頭又壓上了深深的悲哀。他覺得自己太老了,好像比他過去結交的那些行動隨便、無憂無慮的年輕人老了幾百歲。他走得太遠了,遠得無法回到他們中間去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正是他以前的生活方式,可現在卻讓他心生厭惡。他對這一切都感到失望。他已經變成個陌生人。他覺得生啤酒喝起來味道不佳,跟他們在一起同樣叫他覺得不是滋味。他距離他們太遠。讀過的成千上萬本書像一道鴻溝,橫在他和他們之間。他把自己放逐他鄉。他在廣袤的知識王國裏走得太遠,結果卻回不了自己的家。可他仍然是個人,尋求伴侶的願望並沒有得到滿足。他沒有找到個新家。他過去的朋友不了解他,他自己的家人不了解他,資產階級不了解他,這個坐在他身旁受到他尊重的姑娘也同樣不了解他,而且也不懂他對她表示的尊重。他反複思考著,痛苦和悲傷變得越來越深沉。

“跟他和好吧。”分手時,他這樣勸裏奇說。他們這時站在第六街和商場街附近的一所木屋門前,她就住在這裏。他指的是今天那個被他搶走了女朋友的小夥子。

“我不能,現在不行了。”她說。

“啊,得了,”他口氣歡快地說。“你隻消打個口哨,他就會跑過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直率地說。

他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

他正打算跟她道別時,她把身子靠了過來。她並不是要逼他,也不是在挑逗他,而是滿懷渴望和謙恭。他打心底感動了。他的心中湧起了容忍的激流,把她摟在懷抱中,親吻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得到了男人所能期望的最真誠的一吻。

“我的天!”她抽咽著說。“我願為你去死!我願為你去死!”

她忽然掙出身來,奔上台階。他覺得眼睛頓時濕潤了。

“馬丁·伊德,”他自忖道。“雖然你不是頭野獸,可你是尼采該死的信徒。你本來能跟她結婚,讓她顫抖的心中充滿幸福。可你不能,你不能!這真是太丟臉了!”

“‘一個可憐的老流浪漢,撫摸著他可憐的老瘡疤,’”他記起了亨萊的詩,便低聲朗讀起來。“‘在我看來,生活是個謬誤,而且使人蒙羞。’的確如此:一個謬誤,一場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