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我所珍愛的,今天才知道包括黃土。
我說的黃土,是那種新鮮的、無憂無慮仰臥在無垠大地上的——什麼呢?親戚、朋友、長輩或夥伴?——總之是黃土。鮮潤的黃土比鮮潤的女人更惹人愛。人們走過它們,彎腰,以十指插入土裏,攥一把,捏出個形狀,放在眼前看。黃土好啊,清潔。樸實而又清潔,這不令人神清目爽嗎?好黃土一點不髒,像糧食那麼幹淨,但排列得更緊密。你如果把黃土放在鼻下吸嗅,說“香”也許矯情,說“土”仿佛什麼也沒說。但這氣息的確有一種直抵丹田的力量,不飄亦不滯,可以撲麵而來又依偎著你。黃土的氣息和麥子、高梁以及楊樹的味道均有親屬關係,高粱把土氣變甜了,楊樹把土氣變苦了,艾蒿把土氣變香了。但黃土是寬容的大神,不在乎這些,仍從氣息裏透出廣闊的微笑。
黃土,我想用詞語華麗你,譬如“金色的雲啊”,但眼睛一看到你就猶豫了,土地不可美飾。
我可笑地認為,隻有農村才有黃土。應該說城市也有,但被樓房和馬路壓在地下了。我喜歡在一望無垠的黃土上踏步走路,走到哪裏都無妨,不拘林邊或河邊。黃土陷我,是拽我作客;黃土平坦,是喻我整肅。我還想在一溜白楊樹帶的邊上,以十指為鏟,噌噌向下挖掘,把帶有新鮮氣息的土揚出來,土和我手指的接觸何等愉快呀。我望著自己掘出的小丘,想象田鼠原是幸福之輩,在黃土裏鑽衝,分洞穴為上下鋪,置藏花生玉米,閑暇時瞪著烏溜溜的大眼張望世界。
近日,我家樓下重修下水道,挖至一米深,堆起許多黃土。我見故人,欲親近卻無章法。不能和黃土貼臉,也無法與黃土說“你好”。看著它們堆聳如丘,小孩子爬上爬下,默然而已。
再想起以往皇上出巡,基層單位“清水灑街,黃土填道”,我曾為之矯情感到可笑。細核計,黃土鋪滿大道,白楊夾迎,的確是最高禮遇了。誰不說清水和黃土都是最好的東西?
又有“哪裏黃土不埋人”之說,所謂大丈夫死不擇地,五湖四海可見。黃土不僅埋人,尚掩埋一切生長一切。人對死者的態度,古今都取掩埋一法,即他們死了,就宜於陽界消失。埋沒使活者看不到他們,樹個墳包紀念,這是一種尊重,如同曝屍是一種懲罰。土地埋人,是因為隻有土地能夠埋人。黃土埋人,講的是此物幹淨,與沒有靈魂的肉身極契合,隻是過於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