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鄉村(1 / 1)

“鄉村裏倉房的大門打開了,準備好一切/收獲時候的幹草載上了緩緩拖曳著的大車/明澈的陽光,照耀在交相映襯的銀灰色和綠色上/滿抱滿抱的幹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這是瓦爾特·惠特曼的詩(楚圖南譯)。每次讀到這裏,我都急於披衣穿鞋,到門口去迎這樣一輛大車。

鄉村的豐饒與芳草,被這樣一輛大車滿載著,搖搖晃晃而來。所有的譬喻,在這兒都可以成為現實,節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鄉。它們都是可以“滿抱滿抱”的,不會使喜歡這些詞語的人失望。

我是一個在城裏長大的人,但無比喜歡鄉村。我常常為別人指我為“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人”而感到寬慰,仿佛又呼吸到了幹草的甜蜜的香氣,頭上曾經頂過無數的星星。

我認識一些人,在鄉村長大卻急於批評鄉村。他們為貧窮而可恥,為自己童年沒有上過幼兒園而羞愧,貧窮固然可恥,但光著腳在田野裏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兒園更益智更快樂嗎?在鄉下的河邊,雙腳踩在像鏡子一樣平滑的泥上,十趾用力,河泥像牙膏一樣從趾縫清涼細膩湧出,豈不比在幼兒園背著手念“b、p、m、f”更高級嗎?

鄉村可以改變人生。我驚異於兩年的知青生活對我的顛覆性改變。這樣的改變在開始並沒有顯示出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鄉村”像一個次第發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樣,越來越使我為一個標準的文本。從照片上看,我的身態骨架,包括表情都像一個北方的農民,好像手裏已經習慣拿著鐮刀或趕車的鞭子。而堅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頑固的幽默,也由鄉村深深地浸入我的骨子裏,這使我在今天無論遭遇怎樣蹇促,還都能夠忍下去,並保持明淨的心境。我感謝鄉村接納了我這個孩子。

有人認為知青懷想鄉村是一種矯情,是貴族式的淺薄地歌頌田園風光以裝點無聊的生活。對我來說並非如此。我不知道是否每一個知青都在內心默想過鄉村的土地。對知青來說,苦役無異於噩夢。我在鄉村經曆過的生理上的苦楚,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在夏日正午近40度的高溫下耪地,人變成了一個剛剛能呼吸、能機械移動的動物,腦子裏一片空白。而冬季的寒風可以把人臉凍得用手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我還是懷念鄉村。當我在電視裏看到農人到糧站排隊賣糧的表隋,我同時憶起了糧站周圍莊稼發出的氣息,那是葉子寬大的玉米的氣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氣。在夜裏,在蛙鳴和蛐蛐的歌唱中,這些氣味會和落日、馬糞與炊煙融合在一起,變成令人難忘的甜蜜而憂傷的印象,久存心底。

農人言語簡淨,一語多頭,透著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寬調中的曲迂,如饗享村民的宴筵一樣。你感到他們的語言中具有永遠學習不盡的豐富雋永,意味深長。聽他們說話,像走在鄉村大道上,像一路覽閱草尖上的露珠、高梁穗瑪瑙般的密集、白楊樹的樸素和渠水的清涼一樣。

鄉村無盡。隻有上帝能夠創造鄉村,而人類創造了城市。雖然蟄居城市多年,我始終沒有聞到鄉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裏的氣味,聞不到烏米、烤馬鈴薯、井水的味道。而我下鄉那個大隊米麵加工廠那頭小毛驢發出的親切的噴嚏聲,也是近20年來我在人群當中從來沒有聽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