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我寫,故我愛

我曾驕傲地試圖像操縱機械一樣把握創作,而今已將其遠遠拋諸身後。但我透徹地分析過,什麼條件下我能寫出流傳久遠的東西:隻有在我保持完整個性的時候。

於是,認知並保存完整個性生存的條件,就成為我在藝術領域的行為方式。我無法像操縱機械一樣把握創作,但我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從我這裏走出曆久不衰的作品:我的語言藝術對我而言就成了行為方式。

我覺得,世間存在的生命歡樂中,最偉大的歡樂是女人曆經分娩的痛苦迎來新生兒時所體驗到的。我以為,這其中包含著我們所有人感受幸福時部分體會到的歡樂。所以,我渴望為自己的藝術程式找尋一個事關行為方式的思想,並把這思想傳布給所有的人。

但我隻有在萬物安睡的日出時分是完整的,而別的人是早晨睡覺,或者在深夜是完整的。有人對我講,沙萊裏中規中矩,但是和莫紮特這樣無規無矩的人相比,卻是一無所成。

問題的關鍵在於,我所理解的行為方式並不是學校裏以分數衡量的操行。我的行為方式是以所創作出的作品的經久性來衡量的。從這個角度看,莫紮特的行止是無愧於一個個性完整的創造者的,他沒有以理性的行動替代個性。

所以,關於自己我想說,我的詩是我與人友好相處的見證,我的全部行為方式都源於此:我寫,故我愛。

真 理 感

要成為真正的藝術家,就應當克服自身對美好事物的嫉妒,代之以對絕美事物的敬崇。

我為何要嫉恨美好的事物,既然美好的事物是我道路上的燈塔,既然我在一定的程度上,即或是最微末的程度上身處其中,我畢竟是參與者:我以對燈塔的讚美參與其中。

或許,有一點我是錯誤的,還流播了這種誤念。我從詩性人生的理念出發,無意間接受的觀點是: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必定都是“心靈中的詩人”,必定要親身體驗這個層麵的某些意味,以便與他人融合,進入社會。

然而,融入社會或許更有捷徑,即樸素的真理感和維護真理的能力。

多半是人既可以作“心靈中的詩人”,同時又成為有真理感的人。

蛇 皮

開端必定顯得蠢笨,蠢笨的意思是,開端是對邏輯理性的克服。自己的思想需要邏輯性地貫徹到底,因為邏輯思考就意味著衰老。當這個思想走到盡頭並鈍去,從老皮中就會蛻出新生鮮活、不諳世事的開端。

在這個意義上,一切開端都是蠢笨的。童話故事的開場,經常甚至存心寫得蠢笨:一隻灰色的小山羊生活在一個老太婆家。

隻要回想自己任何一部小說的開頭,就能從它的蠢笨中覺出一隻新生的蛇正從老皮中蛻出。

在 橋 上

不久前,我內心湧動過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自己從詩轉向了生活。就仿佛我久久地在河岸上走,此岸是詩,彼岸是生活。我走到橋邊,不知不覺中就過了河,原來,那邊生活的本質也是詩,或者確切地講,當然,詩是詩,生活是生活,但是人可以把詩濃縮成生活,也就是說,詩與生活的本質是同一的,就像流動的空氣和壓縮的固態空氣本質其實相同。

由此不免想起果戈理的《肖像》:藝術家濃縮了惡,惡開始有了生命。但是,藝術家也是可以濃縮善的!果戈理試圖去做,卻未果。

而我在某種程度上,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程度上,就是這樣做的。這一點寓於我的作品,也存在於俄羅斯人的本性,存在於俄羅斯人率真的生活感悟:“善能勝惡。”

所以我想,讀者會從我的作品中認知這種生活感悟,認知自己最美的一麵。

榮 耀

追逐榮耀如同追逐死亡。隻不過在墳墓中死者得享安寧,在榮耀中人們卻不得安寧,因為獲得榮耀的死者還心有不安:萬一榮耀不再,該如何是好?

別人的足印

如果那裏存在著人,指的必定是“我”:在那裏,我們每個人都維護自己的利益,在那裏,自己占有的財富會像沙地的腳印一樣留存下來。

這是好是壞?如果占有自己財富的人的腳步邁向未被踩踏的土地,這倒不錯,而且理當如此。但是隻要這塊土地有別人走過,那就得仔細地看,以免讓自己的腳踩進別人的足印。

正因為這個緣故,原生態的大自然,人跡未至的土地,才吸引我們所有的人。

正因為這個緣故,有時,甚至根本就舍棄了大地,我們感到擁塞,我們踏上藝術之路,在那裏尋找人跡未至的道路。

黑 山 岩

夜裏我覺得熱衷權利者就像某種無可抗辯、格格不入的東西,與青苔不生的黑山岩有幾分相仿。

數千年後,或許水會從岩石上衝刷下沙土,將其裹挾到肥沃的田地。可是眼前山岩高聳,浸沒在水中,山岩與水流沒有瓜葛,水流也和山岩沒什麼關係。

葉 落

秋天橡樹葉落,葉子落下的地方,土壤就肥沃。從春到秋,這是葉子的一生。我們人不也是從整個的人類之樹上凋零的葉嗎?每年秋天我們都會飄落,但我們知道,春天我們將重獲生命。

我們與草木之葉的區別隻在於,我們是知情者,卻仿佛能長生不死一般地活著,根本不願計較,我們有朝一日也會像樹葉一樣飄落。我們所有人都將凋落,肥沃著掩埋我們的大地。

生命中最奇怪的是,不僅是人,就連生命注定短暫而有時生命隻在於瞬間的動植物,也活得義無反顧。它們活得恰如不滅的神明,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接下來的問題就見仁見智了。

有人認為生活是欺瞞,另一些人則把生活視作親曆不朽。

飛向永生

這樣的小說不必再讀,可以重溫的隻有詩情和睿智。但閱讀和寫作小說是最容易不過的了。

小說是膚淺的行為方式的詩。真正的藝術取決於深刻的內在行為方式。這種行為方式就在於人類對永生不死的追求。

誰也不曾像自然的萬物生靈和孩子一樣見證永生。“像孩子一樣,”就意味著,“像永生不死一般活著。”

我們珍視自然,因為生命在永生的意義上戰勝了死亡,人類向自然暗示著永生的存在,並為此額手稱慶。

到了秋天,自然界萬物蕭瑟,這在人間卻是黑麥泛綠的時節。自然界的甲蟲不過嗡嗡地叫嚷著永生,人類卻擁有莫紮特和貝多芬。

隻是到了現在,我才開始理解契訶夫。他也像5月的甲蟲,恪守自己的使命,飛向永生,但他飛翔時,像人造導彈一樣,撞擊著古老世界中凝滯的空氣。

在我們的生活中,隻有當你看到一位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太太,戴著過時的帽子,或者看到來自舊世界的什麼東西時,你的心才會像契訶夫一樣被愁苦揪緊。

這是契訶夫生命的常態。他懷著愁苦朝前飛去,還因此成為先知。

時間的力量

當我們在生活中麵對必然要解決的棘手問題時,一些人(多數人)求助於書本或尋求忠告。另一些人卻這樣做:不急於解決難辦的問題,而是耐心等待,直到問題解決。

先前做事,心裏總惦記著,務必要事遂所願。萬一事不從願,就如同末日到來。在我的“是”與“非”之外沒有中間地帶,由此也難於把控自己,就像沒有遊隙的方向盤不易控製一樣。

現在,作品寫不好時,我就先擱在一邊,相信過上一段時間,等人家索要時,我一定能靜心完成。

漸漸地幸福時光來臨,這時你像審視自然一樣審視自己,就明白,你的思想正在你的身上生長,猶如萬物在自然中,從黑暗的種子裏鑽出,朝著陽光成長。

造物者和生育者

有個生育了一堆兒女的女人寫信給我,說女人的節日中卻容不下她這位生養兒女的女人,節日倒讓那些沒有拖累的“自由”女性來慶祝。我就想對她講,我也是個生育作品的作家,而我的聲譽,遠不及那些“自由”的作家。

多半這樣的事無處不在:顯赫一時卻如曇花一現的,隻有“造物者”。生育者聊以自慰的是,他們畢竟為身後留下了東西。這樣的現實應當理解、接受,不僅不羨慕“造物者”,甚至不為此難為情:我們的事業要嚴肅得多。

創造的桂冠

每個母親懷胎時體驗的都是中世紀的禁欲主義,分娩時則體驗複活的欣喜。她的內涵多麼豐厚!男人隻是在造物,隻有借助女性的幫助,才能完成分娩。自由的造物的女性正成為風尚,但這樣的女性並不代表創造的完美。

補全的圓

假使對每個人的觀察止於這個人本身,然後就去觀察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五個人,第十個人,由此得到的人類完整形象的碎片,根本無法討得喜歡。但如果看每個人的時候,就像我們看森林中的植物,我們的思想並沒有終止在植物本身,這僅僅是開始,一花一木,不過是整個森林的眼睛乃至麵容,森林正是透過這一花一木也同樣在看我們——這樣的人類值得去愛,甚至不愛都不行。

人們帶著各自的要求蜂擁向偉大的社會活動家,大概是因為他們頭腦中時常牽掛這樣的人類,據此判別每個人的所需。

我想說,我們所有人看自己身邊的人,就像看一鉤被補圓的瘦月亮:這個補全的圓對我們的事業而言就是不可或缺的全人類的輪廓。

關於大自然的書

事實本身如同砌出邏輯構架的磚石。多數寫自然的書都是這樣完成……學生們將所有這些內容熟稔於心,絕不流露出個人對事實的態度。他們背得滾瓜爛熟,應對課堂上的提問。如果忘記了什麼,或者混淆不清,隻好“瞎扯一氣”。這樣的學生被老師蔑稱為“幻想家”,就是不以事實為據,而以臆想代之。

這是逃離事實的不正當的方式,采用如此手段根本無法脫開事實。同事實是可以保持一定距離,但不能從自己的視線中丟失,這樣就能遠遠地談論事實,如同談論一己之見。這種情況下,主體似乎同客體有番力量比拚:是我還是你。於是開始了像寫小說這樣的努力。

“所願”與“必須”

在自有的生活中尋找材料,以用於“所願”(個體)與“必須”(集體)的鬥爭。或者說:即便種子不死,也不得複生。這並不意味著,種子隻應該死:落在石頭上的種子必死,不得複生。為了獲得新生,種子應該死在肥田沃土。

有多少優秀的種子瀕於危殆,隻是因為它們無意落入了多石的土壤。自然中就是這樣。但人會將自己培育進沃土。

風帶來良種,拋落石上。種子幻想著沃土,一籌莫展。個體,個體的“所願”,就這樣期待著進入集體的可能。

藝術家的必修課

如果拿起鮮美多汁的甘梨咬上一口——不!我又何必呢,還是讓漂亮的妙齡少女咬吧,讓甘蜜的梨汁嗆得她喘不上氣。為了出色地寫作,我們也該被生命的喜悅嗆得喘不過氣。據我所見,即使用沉鬱的筆墨賦寫生命的人,心中也激蕩著浩大的喜樂,在這樣的喜樂麵前慣常的生活連同甘梨和少女,都隻是虛空而已。普天同樂這門最為艱深的學問是藝術家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