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據自己的經驗,了解欣然品味生命的偉大情感,至於你並不能每時每地在每個物件中保留這種情感於己身,並且在死寂與麻木中將其熄滅,我把這視作自己的傷耗。我認為,現在發生在阿什哈巴德的地震正是這樣駭人聽聞的傷耗。但是即使在那裏,聽說,有個人蘇醒時正躺在遇難的一家人中,聽到了石塊下的呻吟。他對聲聲呻吟的回應就是拚命用手指刨挖,指頭都給挖折、挖斷了。等他救出許多人的時候,便是喜悅和欣然。
我 的 夢
今天日色如蓓蕾綻放,更勝昨天。難怪這夜我夢到,自己像在吟唱一首美妙淳樸的俄羅斯小調,我周圍的人都喜氣洋洋。這樣的夢境隻是在童年才常見到,因為這樣的夢境隻有懷著成年人不複擁有的純淨的良心才見得到。
當然,這塊水晶並不在我體內,而在我身外,絕美得無以複加的一天在我的生命中成為現實。我相信,或者我情願相信,有朝一日當世間出現這般絕美的事物,它會美得不容置疑,連亡故者也死而複生,曼聲長歌,一如我在76歲的高齡,在這一夜所夢見的。
歌唱並不取決於我純淨的良心,而是這一天的美所決定的,這話寫得多好,可以這樣認為,盡善盡美的感覺或者和諧感是創造所必需的,是創造者的心靈況味,是他的行為方式。但不盡如此!充盈著這種幸福感的人不可能將其歸於自己這樣不完善的存在。
這其中正包含著勞動者、生命創造者的行為方式,即證實自身之外美好現實的存在。
和諧天使
總對新事物有所發現的創造性的關注,或曰親人般的關注,是怎樣產生的?我畢生為之思索,隻是現在才發覺,這種關注產生之前總有瞬間的和諧寧靜。這種感覺類似於你自己的房間或書案上一切物件規整有序、各居其位時瞬間湧來的感覺。
盡管這是帆,盡管,盡管它,躁動不安,在蔚藍與金黃之間尋求風暴,在詩人靈魂的夜半,在賦寫詩篇的前刻,必定有和諧天使飛臨。
在尋覓詩歌之源的過程中,長久以來,我把詩人的這種心境稱為親人般的關注。但是,在探究這種關注本質的時候,我希望把這種關注同其意識、意誌、個性相聯結,開始稱之為行為方式。
這種行為方式的特質之一就是,源自這樣的行為方式並交諸公眾裁斷的作品,使我們不得不寬宥著作者的日常行為方式。萊蒙托夫作為軍官的行為方式就是鮮明的例證。我們永遠不會寬宥一個因為日常行為方式而對普希金妄下斷語的著作者。所以說,創造性的行為方式的特質之一即是其總能包容日常的行為方式。
準備起跳
今天我還想到可憐的N,多年來他一直致力於自己的長篇小說,為此耗盡所有的心力,但小說還是寫得平淡、乏味。最真誠的勞動者的行為方式對建構一部長篇而言不是必需的。但我們還要肯定一點,即使不是誠實者的尋常行為方式,那也絕不是偶發的因素決定了偉大詩篇的問世,偉大的詩篇同樣受製於某種行為方式。
不管讀過多少批評解讀文章,我卻從未從中得到我所珍視的思想,即視藝術為一種行為方式。於是我頭腦中就冒出個念頭,也許,非藝術家不可能正確說出有關這種行為方式的言論,正如單身女人不可能講述分娩的體驗。
任何真正的藝術家都能感知囿於己身的思想,猶如困在籠中,像鴿子一樣渴望掙脫囚禁。難道不是這樣嗎?我總有這般感受。我甚至覺得,我的生活,在我沒學會寫作之前,就是在模仿思想的流動。仿佛是我一邊模仿著生活,一邊獨自奔跑,奔向一個遙遠的國度,追尋火鳥,追尋藍鳥,追尋天堂地和天堂之外的大地!當我清醒時,卻發現原來我在奔跑,思想卻囿於自身。
難道這不是尋常所見嗎,每當暴風雨後太陽升起,四方眾生開始運動,鳥飛獸奔。而我的思想,我內心的光亮,就像是自然中的太陽:思想在升騰,我快樂地奔向一個神奇的國度,不停地奔跑,直到筋疲力盡。
這正是“行為方式”向另一個生活層麵跳躍前的準備,跳躍是為了在那裏有新的發現,在自身認識這新發現,這也成了我才賦的基礎。
心靈的秩序
我進入濕漉漉的林中。一滴水從高大的雲杉樹上落到緊緊環繞著它的羊齒蕨上。由於這水滴的作用,羊齒蕨抖動了一下,於是我把注意力轉向這裏。此後,那棵皺皺巴巴,猶如被犁耕過的老樹的樹幹,還有長勢旺盛的羊齒蕨,對外界如此敏銳,連一滴水都引得它們紛紛躬身,相互私語,還有四周景天鋪就的密匝匝的地毯——?一切都照著構圖的秩序井然排列。
我麵前浮出一個古老的問題:什麼成就了我眼前的林中即景,是落到羊齒蕨上的水滴引動我的創作關注,抑或萬物因我心靈中的秩序才依照構圖的秩序排列?我想,根本問題就在於這個早晨我心靈中的秩序帶來的幸福感,落下的水滴引起了我的關注,內在的秩序使圖畫呼之欲出,也就是說,外在事物的排序應和了內在的秩序。
柵 欄
療養院周圍有一大片望不到邊際的林子。我們和林中的生物都不知道,哪一片是國家基金的土地,哪一片是集體農莊的土地,哪一片又是療養院的土地。
前不久上麵下達指令,要求療養院用圍欄圍起自己的土地。我們的療養院資金雄厚,所以做的柵欄漂亮極了。整個圍欄由金屬管組成,高大的四方形用電焊彼此焊接,四方形內焊進了粗大的金屬條,傾斜著相互交錯,上方箭矢一樣的尖頭呈圓半徑立於整個圍欄之上,爬不過人去。宏偉華美的圍欄整個兒地塗成了綠色。
綠圍欄無論怎樣掩隱在蔥綠的林間,畢竟還是顯現出功效。圍起來的樹林和柵欄外的樹林甚至在名稱上都有了區分:裏麵的林子開始叫公園,圍欄外的林子,過去是片野生林,現在也一樣,還是一片野生林地。
在這片茂密的、曾經完整的林子裏,所有的一切就這樣一分為二。
當圍欄把自然區分開來時,從野生林往柵欄裏眺望的人會覺得,美留在了那裏,留在了圍欄裏,於是我們向往那裏,如同向往萬事萬物都和我們這裏不同的天堂地。
而從那裏,從圍欄裏看,卻覺得,最為美好的——任性縱情的逍——留在了野生林裏。
應該描寫阿爾漢格爾斯科耶莊園尤蘇波夫宮的柵欄。想一想被一分為二的動植物的命運,或許,還有在圍欄裏療養的人和穿越圍欄的勞動者的命運。
昨天望著尤蘇波夫宮柵欄外的樹林,我從框限中悟出了圍欄的魅力:看到的事物需要用框子框住。如此一來,圍欄和隔框就成了“對某種事物的專注”。“圍欄”的魅力就成為關注的特性。
創作的關注就在於關注“全部”的人把這個“全部”納入一個框子,有賴於此,被局限抹殺的“全部”就容納於部分,這個部分再通過藝術家獲得為整體負責的合法權利。所以,關注是將整體容納於部分,將宇宙容納於清晨的鳶尾花上閃亮的露水。
我們每個人都期望在自然中看到自己的所愛,專注於它,用思想上的界限區分它:看見的隻有它。由於我們人人俱有的這個特性,使我們的注意力集中於界分自然的籬笆或者柵欄,才被做了出來。
自由和必然
在我還是個小作家,沒有作品發表的時候,我給所有耐著性子聽的人念我的短篇小說。那個時候我哀求每一個人,把客人強拉進我的陋室,因為我無法旁觀自己,我需要外人審視我,需要把這個外人當成自己的讀者朋友。
所以單是埋頭寫作還不夠,還必須給自己找到朋友。這就是我卑微地企求每一個人,把不相識的人邀進我的陋室的原因,漸漸地,他們之中就有了我的朋友,通過他們我也膽大起來,把自己的作品送付刊印,原本不為我知的人成了我的朋友。而我,和小孩子一樣,開始用自己的雙腿行走,也不急於邀請不認識的人到自己的陋室。
這時,我在語言藝術中贏得了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享有的自由。
但在日常生活中,這種自由猶如幹旱大地上的水滴,這裏除了光還是光,沒有足夠的土地容納完全自由的語言。
作家的悲劇也在於此,沒有足夠的土地任憑他照想要的方式去做。土地確立於職責之上,在於應該如何,而非想要如何。
看一看所有偉大的語言創造者,你們會看到,每個偉岸者的高拔都從深深紮入地下的根開始。完全自由的語言則禁錮於冷峻無情的大地的必然性中。
看一看任何一種在光中生長的東西,你們會記起,樹木朝著蒼穹、向上的運動,風沿著大地、向遠處的運動,都遵循一定的法則。這些法則用之於人,則可以稱為行為方式。
如果語言藝術家的心胸中沒有建構性的行為方式,那麼母語,還有自己個性化的語言(風格),語言學的知識,甚至再加上稟賦,都不能決定一本書能否傳世不朽。
極地的蜜
羅季奧諾夫講述了從奧克斯草地運送百群蜜蜂到極地的事:6月底動身,8月在凍土帶,每個蜂群平均采集了兩普特的蜜。即使在我們的時代,也可以跟隨小圓麵包而行,羅季奧諾夫帶著蜜蜂旅行的故事可資印證。
想到自己,感覺我寫得不錯,這在每個人完成寫作的最初瞬間是自然而且必然的。這證明,他是全身心地投入了自己的事業。他誠實,並且為自己負責。
特 寫
改造自然的思想日益進入我的心靈,我很想用詩意的方式表現。舉例說吧,如果寫造林,那麼在森林長成之前,就無法真實地寫出植樹的詩篇。一般而言,為了描繪未來的藍圖,隻能運用公式和圖紙。
或許,對於被要求參與新建設工程的作家來說,特寫的形式是唯一的出路。
老 樺 樹
白樺的兩個蘖枝同根共生,長到一人高的地方,用我們的語言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一個對另一個說:
“我想照自己的意思長。”
另一個回答說:
“我也是!”
它們稀裏糊塗地分開了,就這樣同根同幹,在一人高的地方,成夾角長出了兩株高大的白樺:每個人看到這些,都會記起我們熟識的人中那些同居共處卻各行其是的配偶。
在百年左右的光景中,風攜來沙土和各種粉塵,落在白樺分株的地方,在這方寸之地,兩株樺樹間又生出一叢接骨木,善鳴的鶇鳥在裏麵結窩營巢。晚霞中,善歌的鶇鳥飛上這株或那株白樺的枝頭鳴唱。
我們這樣聆聽著鶇鳥的歌聲,也聽懂了白樺喃喃的應答:令白樺開心的是,自己的生命沒有虛度。它們得到了小小的鳥巢,它們這兒也有小鳥居住、啼唱……
分 娩
獨特性的根源,一方麵是女人,另一方麵則是思想。遺傳學規律作用的方式千篇一律,而女人每一次都分娩新人。
人也遵循邏輯規律思考,但新思想不是依照規律引申而來,卻是孕育而生,就像女人在腹中孕育新人。
所以說,一般而言,無論獨特性就人而言還是就人的思想而論,都“不合乎規律”。
聰明的烏鴉
走出家門,我在想,行獵中難能可貴的是心靈在自然中達到的平衡,這就像天平的兩個秤盤(我和自然)達到平衡,指針靜止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