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種狀態下有事發生,你又做了記錄,就算再微不足道的事,反正等你寫出來,必定妙趣橫生,精彩非凡。

這條規則使我完全成了作家。

我正這樣想,就有事發生,很蠢的一件事。我掏出小本,為了做試驗,專意記錄如下文字:

“莫斯科河河岸的山岡下有許多烏鴉。我從山上下來,在它們麵前現身時,烏鴉全驚飛了,唯有一隻控製住自己,稍稍飛開又落下。它嚴陣以待,一旦有事,就朝眾鴉飛去的方向飛動。在這種情況下,烏鴉才支著兩條短腿,留了下來。它不時地忽而打量打量我,忽而望一望烏鴉們留下的美味。

“顯然這是一隻最聰明的烏鴉。在群鴉驚飛的情況下,它卻很想玩上一玩,眾鴉飛盡,一切都歸了它。

“當然,我做出了一副自有所需、並不在意的神情兀自走著。它這樣堅守著,我走了過去。於是聰明的烏鴉得到了留在岸上的一切。

“受驚逃竄的事不僅僅發生在烏鴉身上,我們人也常常遇到。有人喊:‘著火了!’大家就擠到一條道上逃命,踩踏死多少人!聰明人會守在原地。他想,燒死也比踩死強。你瞧,他毫發無損,而且根本就沒有火災發生。”

既伐林,又造林

每一瞬間都在形成一個事物和另一事物的對立。就以森林為例:有人要伐林,頭腦中還固守著古斯拉夫人那一套:森林是惡魔。有的人卻植樹造林,如癡如醉地反複念叨阿克薩科夫的話:“森林和水乃自然之美。”

假使有純潔的孩子發問:“我想遵循真理生活,您說我該怎麼辦:砍伐森林還是植樹造林?”我自己也曾是這樣的孩子,也想過,真理決無可能容納相互排斥的兩半,對於孩童的提問,現在我會這樣答:

“我的孩子,你如果想了解真理,當然應該既伐林,又造林,隻是你自己得學會,何時何地該伐,何時何地該造。”

繞開真理

忠言逆耳,據實而言很難。繞開真理卻很容易,條件是:你得繞過去,但將來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有無辜的人代你受過。

須 根

一架小飛機奇怪地翻翹著翅膀,像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銀色天鵝,以每小時一千公裏的速度飛行。

我原本準備對小飛機表示驚異,可它是在我唯有一次的生命曆程中出現的:我清楚地記得,教自然常識的老師如何手握粉筆在黑板上寫出一些公式,依據永恒的物理學規律向我們這些孩子證明,人不可能飛行。

而今我不會驚歎於噴氣式飛機的運動,因為在我身後的生活中,這樣的運動將顯得微不足道,就像木犁翻地相較於拖拉機耕地。

然而我為須根驚歎不已,它以自己堅韌的根冠深入礦物,把它們化作大地的汁液。

我驚歎,因為我是人類的須根,竭力在此探察一二,也許,是竭力發現運動最最原初的發端,了解此中生命的發端。

三條洪流

我們在莫斯科的房子的窗對麵是特列季亞科夫畫廊,每逢節日,我們整條巷子就成了湧入畫廊的人的洪流。這時如果走到鄰近的街巷,必定會遇到問路的外省人:“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在哪兒?”這條洪流中的多數人來自鄉野,為接觸文化奔進莫斯科。

願冬天過去,春天裏第一批鳥兒飛來,那時會看到另一條反方向的,從城市湧向大自然的洪流。這一切不難理解:候鳥在南北之間遷徙,人奔向城市為的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從城裏出來,為的是在大地之旁養精蓄銳。

然而兩條洪流之間,幻想正為第三條洪流勾勒輪廓:把兩條洪流合而為一,彙聚成一體的創造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已有的一切——大自然——向前所未有的事物,向人類的新文化邁進。

難以成眠時

當湧來萬千思緒、難以成眠時,有一種辦法可以催眠:顛來覆去重複毫無意義的句子或者運算,以此壓製自己的思緒。

這個辦法為許多人采納,他們用形同自殺的乏味、盲目的勞動扼殺著自己生的欲望。

工作暫時壓製了我內心的自然感,我隻能憑早晨掃院人鏟地的響動,了解那裏正在發生的事:有人鏟地,說明有雪,沒有人鏟,就說明沒雪。

狂熱的工作中精神會被扼殺。似乎沒人描寫過這種自殺的方式,但每一個做不出新發現的科學家,都是自殺者。

死亡的恐懼

孩子之所以特別吸引我們,在於他們生下來,就活得如同能永生不死一樣,活得和世界上的萬物生靈一樣,和動物、植物一樣。

末日或者死亡的感覺是成年人的秘密,它正向我們逼近。兒時總覺得,大人像有事瞞著我們。他們最大的秘密不知道為什麼既偷聽不得,也偷窺不得。

後來忽然發生了什麼事,孩子長成了大人,秘密被揭開:那就是每個生命體終將不可避免地死亡。

世上有許多的人毫不在意成年人的秘密,他們幸福地度過一生,活得就像是孩子,如同能長生不老一樣。

老 人

談起老人我們經常說:“他還是老樣子!”嘴裏這麼講,其實我們心裏想說的是,這個老年人合上了自然的節拍,他不斷循環往複,對他再無可期待,正如無須期待自然會有什麼異樣。自然中的一切過去已經存在。

我們年輕人總希望向世人展示前所未有的事物。

風 景 畫

我的自然筆記常使我產生這樣的念頭:我們人類生活的列車遠比大自然跑得快。所以說,我記錄自己在自然中的觀察,結果是記錄了有關人自身的生活。

常有這樣的情況,你自己坐在車廂裏,憑窗而望,倒覺得大自然在飛馳。等你仔細分辨清楚,原來,大自然原地未動,飛馳的是坐在車廂裏的我們。

描寫大自然的藝術家不也如此嗎?他們看著自然的深邃目光,他們珍藏於心的風景,不是別的,正是把目光停留在自然之上,卻試圖深入人的靈魂,深入人不可阻擋的運動的努力。

每一幅珍藏於心的風景畫中都有人的運動。

壕中人,指的是那些待在塹壕裏卻以為自己看得、懂得比別人都多的人。他們恰恰什麼都看不到。

教育者應當知道,他該教孩子學些什麼。他知道:“該教孩子學好。”可如果“好東西”自身也在不斷變化呢?

那樣的話,教育者應該親身參與變革,帶領孩子一道走。

話語即星星

每個人的心靈裏都有話語生存,燃燒,發光,如同空中的星星。當話語走完自己生命的行程,飛出我們的嘴巴,它又會像星星一樣熄滅。

那時這話語的力量,一如業已熄滅的星星發出的光,沿著自己的時空之路,飛向人間。

有時,對自身而言已經熄滅的星星,對我們人類來說,它還將在大地上燃燒數千年。

斯人已去,其言猶在,世代相傳,如同宇宙中已經熄滅的星星發出的光。

人類的鏡子

我的同鄉

離樹越近,樹就越顯高大,就這樣我鑽進了密匝匝的參天樹林,置身於衝向蔚藍高空的蓬勃的青山中。

我在最低處,在幾乎漆黑一團的濃陰深處也看得到,我的兄弟,和我一樣渺小(同鄉是因為我和它共有大地上的生活),正從黑暗中升起,在穿透一片碧綠的光中閃爍,倏忽閃過,又在更高處亮起。我明白:蚊子在朝上飛。我久久注視著蚊子在亮閃閃的蜘蛛網和搖曳的山楊葉間的行跡。

隻有零星的山楊葉在上麵搖動,但是每一棵高大的山楊樹下,幽暗的雲杉一棵挨一棵簇擁著它,向上生長。要說那裏,高處,自由的空間裏時有山楊葉輕搖,那我們這裏就是闃然無聲。

我很想很想,渴望向人講述那裏,上方,偉大的光的王國!大概,這就是我的視線始終沒離開小蚊子的原因。我仰著頭,死死盯著我的小兄弟越飛越高,升入自由與光的王國。

我不曾想,蚊子飛到那兒,一準兒會被吃掉。

動物的智慧

窗下,瓦西卡在叫。人們對它的回答,和往常一樣是一聲:“瓦西卡!”瓦西卡跳上窗台,卻不成功,窗戶到了它背後。怎麼辦?如果在窄處轉身,肯定要掉下去。衝下去再跳一次?從窄處是不便轉身朝前跳躍的。我們中有人為了解決問題,喚道:“瓦西卡!”這時,大家看著瓦西卡的舉動,異口同聲地讚歎道:“真聰明!多靈光的腦瓜兒!”

事實上,要說這是我們人類尋常的智慧,那麼貓到底做了什麼異乎尋常的聰明事呢?瓦西卡剛看出來,在窄處轉不得身,跳下去又危險,這時它就拱起臀部,不是頭朝前,而是尾巴朝前,爬進了窗口。

神乎其技!居然是尾巴朝前!

所有人都那麼讚賞、那麼熱愛我們人類的智慧,以至於在動物身上隻要看到我們智慧的些許痕跡,我們中甚至有人會驚怪道:

“雄才大略呀!”

一次,我正在讀書,從書上抬眼看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前有隻山羊,就拴在土豆田旁邊草地裏的一根木樁上。山羊用力掙著牽繩,沒掙斷。它回身朝著木樁,用額頭“啪”地硬頂!樁子鬆動了。山羊又去掙牽繩,這回站得更近些,再來一次——“啪!”再近一些,就這樣一次接一次,硬是把木樁給拽出來了。山羊美美地吃了一頓土豆。

別墅的房子就在大柳樹下,房頂有一麵連板棚也遮住了,一直抵地。山羊吃飽了,就爬上屋頂,躺到上麵的柳樹下。

主人來了,不見山羊,就到處找羊,哪兒都沒有。主人開始死等,像童話裏寫的:不見了山羊和核桃,不見了山羊和炒核桃!等人都躺下睡了,才聽到屋頂傳來“咩——咩——咩”的叫聲。

我的解釋是:犯了錯的山羊自己躲了起來,等到人們憐惜它的時候,它才現出身來。

“山羊大家都知道,聰明著呢,”卡佳說,“可誰相信,跳蚤也聰明,還聰明得很呢!”卡佳講了給瓦西卡捉虱子的事。她發現:通常瓦西卡都能把跳蚤咬死。

“您信不信,跳蚤就寄生到瓦西卡臉上,離鼻子特別近的地方。每次篦虱子,整個貓身上也就找到一兩個,可是在臉上一次就是十幾個,而且都是成堆地長,有四五個那麼多。真有心眼!”

“跳蚤什麼心眼都沒有,鼻子才是安全島。”我答道。

我和鵝之間還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我在讀一本很乏味的書,讀著讀著,翻頁的時候越來越多。鵝聽到嘩嘩的翻書聲,就繞開我,我隻要一翻書頁,它就“嘎——嘎”地叫。我和大自然的相遇從不像心不在焉讀書時這樣不期然。大頭針針頭大小的袖珍蜘蛛,有多好玩!就是鵝也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

我開始故意翻動書頁,翻動得越多,鵝就靠得越近。我翻一次,鵝就“嘎——嘎——嘎”叫幾聲。但我必須讀完這本書,就強迫自己把鵝忘掉。我翻著,翻著,冷不丁:“嘎——嘎——嘎” !鵝簡直就是從我的手底下把這本枯燥的書的一個整頁生生地給扯掉了。它哪裏笨呀?

“是挺有心機的,”卡佳說,“隻不過沒用到正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