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貓
我從窗口看到,瓦西卡正穿過花園,就用最輕柔的聲音喚它:
“瓦——西——卡!”
我知道,作為回應,瓦西卡正衝著我叫。可我耳朵有點背,聽不見,隻是看到我發出呼喚後,瓦西卡白白的貓臉上粉嘟嘟的嘴巴張開了。
“瓦——西——卡!”我喊道。
我猜,它衝我叫的是:“馬上就到!”
於是瓦西卡邁著堅定的虎步,徑直朝房子走來。
清晨,當餐室裏的光從虛掩的門中透出熹微光隙,我知道,小貓瓦西卡正在門邊的暗處守著我。它知道,我不在,餐室就空落落的。它怕:在別處打盹兒可能誤了我進餐室的機會。它就蹲在這兒,我剛拿茶壺進來,瓦西卡就善意地叫著向我撲來。
等我坐下來喝茶的工夫,瓦西卡就蹲到我的左膝上,注視著一切:看我怎樣用小鑷子夾碎糖塊,怎樣切開麵包,怎樣抹上黃油。我知道,鹹黃油瓦西卡不吃,如果晚上沒捉到老鼠,它隻肯接受一小塊兒麵包。
當瓦西卡確信餐桌上沒有任何美食,比如奶酪皮或者香腸塊兒,它就趴到我膝上,爬動一陣子,然後入睡。
喝完茶起身時,瓦西卡醒了。它爬到窗戶上,在那兒東張西望,上上下下地看,數著這個清晨時刻密密麻麻飛過的寒鴉和烏鴉群。瓦西卡從這個大城市生活的大千世界中為自己選取了飛鳥,全神貫注的隻有它們。
白天看飛鳥,夜裏捉老鼠,這就是瓦西卡的整個世界。白天,瓦西卡的眼睛見光就眯成一道黑色的細縫,細縫穿過它混濁的綠眼球,看到的隻是鳥;夜裏,它黑亮的眼睛睜得溜圓,看到的隻是老鼠。
今天暖氣熱,所以窗上結了很重的水汽。小貓很難看清寒鴉。我的貓咪想出了什麼點子!它拿後爪支起身子,前爪搭到玻璃上,擦了又擦!擦了幾下,玻璃亮堂多了,它又靜靜地趴下來,像個瓷貓,開始上下擺動腦袋,東張西望地數寒鴉。
白天看飛鳥,夜裏捉老鼠,這就是瓦西卡的整個世界。
小 貓
小貓趴在一幢宏偉的高層建築入口處最上麵一階。看到孤苦伶仃、奄奄一息的生命,不知哪個人的心腸發疼……送來了一小碟牛奶。可讓人們更難過的是:小貓看著牛奶卻不肯喝。
“看到這個小貓,心裏怎麼就這麼沉重呢?”我問老伴。
“我們看到的是小貓,想到的是自己。”她回答說,“我們想,如果將來我被社會拋棄,落得孤孤單單,看著人們是多麼幸福,互相關照,共同求生,那又會是什麼情形呢?”她又一次看看小貓,重複道:“是呀,人類是共同求生的,所以看到孤苦無依的小貓,我們才這麼難過。”
費 瑪
昨天有人帶給我一隻黑琴鳥,我們叫它費瑪(“費——嗚,費——嗚”)。有三個星期的時間,這個費瑪在老鄉家經受了嚴酷的考驗。森林裏的考驗,是躲在媽媽羽翼下度過的林中生活。在老鄉家的考驗對費瑪來說,正如同人類的孩子經受的大自然的考驗。
費瑪的逃生之地在爐子下麵。腹瀉,吃從桌上掉下的殘羹剩飯。在老鄉家,他們對自家孩子都不客氣,更何況是一個吃白食的鳥兒。這是超人經受的考驗。人類的仁慈像秘密,像可愛的弱點一樣,被隱藏了起來。
黑琴鳥經受住了一切,不再懼怕人、狗和所有外在的事物:它似乎超越了自己。倘若看到越橘,我們把黑琴鳥拽出來,放開手,它即刻就開始啄食。
鳥 事
椋鳥不時扇動著翅膀,沿著不折不扣的直線飛過,忙它的家務事去了。
飛來一隻白嘴鴉,顯然,是撞見了成堆的蟲子。這隻白嘴鴉不是為自己覓食來的:在這裏就聽得到雛鴉嗷嗷待哺的叫聲。可是該怎麼辦?它不可能把零星的蟲子一下子全都銜走。
無計可施,白嘴鴉隻好自己啄蟲,啄食時極易發出和雛鴉嗷嗷待哺時一樣的聲音,啄一下,叫一聲,再啄一下,再叫一聲。說不清因為什麼,不由得讓人對白嘴鴉心生惻隱。
一隻小鳥在林中奔跑,響動像是老鼠。這是什麼,是受傷的小鳥嗎?我瞧了瞧,下麵有兩個並排的小草丘,上麵搭著鬆枝,鬆枝之下,草丘之間,在陰暗的深處,正有一張嫩黃小口張開,朝我們聒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鬆枝是自己掉下來,蓋住了鳥巢,還是雄鳥和雌鳥費盡心思拖來的?
不過,對小鳥們來說,八成是福從天降。風吹斷了鬆樹上的枝丫,蓋到了上麵。
我坐在樹樁上休憩。一隻猛禽在我頭頂平穩地盤旋,它在幹嗎,是在那兒搜尋獵物嗎?因為高度的原因,在那個地方,淚水會蒙住眼睛。一片蔚藍中,一個灰暗的斑點略略顯得更暗,也這樣盤旋,這是第二隻鷹。
然而處在這樣的高度,即使是鷹,也不可能看到地麵的任何物體。可見,這一隻的盤旋也不是為了搜索獵物。
富有的烏鴉
樹上落下一隻烏鴉,嘴裏不知銜著什麼東西。緊隨這隻富有的烏鴉身後,有許多烏鴉撲來。眾鴉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蹲著。嘴裏叼有一塊東西的烏鴉已經筋疲力盡,喘著粗氣:它既不可能一下子吞掉這一大塊東西,也不可能飛下去,在地上一點點啄碎自己覓到的食物。那樣的話,眾鴉會群起而上,一場混戰即將開始。它隻好蹲著,護著那東西。
然而,或許是含著東西呼吸困難,或許是之前被追得精疲力竭,它晃了一下身子,嘴裏的東西忽然掉了下去。群鴉蜂擁而上,在這場混戰中,有一隻烏鴉煞是機靈,搶到東西馬上飛跑了。這當然是另一隻烏鴉,頭一隻被趕得疲憊不堪的烏鴉,也跟著它,但明顯落在了眾鴉之後。
結果,第二隻烏鴉和頭一隻一樣,也精疲力竭,落到了樹上,也把食物銜掉了,於是又一場的混戰,眾烏鴉又去追趕幸運兒……
瞧,富有的烏鴉處境多麼可怕,隻是因為它單為自己賣命,任何富有的掠奪者,處境也完全如此。
林地邊緣
林地的邊緣整個兒沐浴在光中,就像人的臉:森林有賴於邊緣林帶朝前推進,不斷占據新的空間。
森林的運動
什麼在森林裏活得好,是那些居高臨下、樹冠見光的偉巨的樹。不過,哪些樹木活得最好,它們的生活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完全像過謝肉節,這就是那些長在林地邊緣的樹木。
那些樹的枝杈永遠都沐浴在光中,就算陰麵長出的枝丫也伸向這裏,如手一般伸向陽光……
陽光中兀立著許多母樹,有賴於它們的種子,森林才沿著我們的大地運動。
森林的眼睛
林地邊緣是森林進攻的前線,開疆拓土的前沿。
田地旁邊,特別是像田地一樣闊大的林間空地旁邊的林地邊緣,始終讓我覺得,我眼前的森林是在跨越這片林間空地以及和遠處的林子相接的強烈願望中前行。但我是不小心瞥見的,因為我這一瞥,一切都停了下來。我在它們行進的序列中捕捉住了它們。
前麵的雪地上,刺柏的家族停了腳步。從人的觀點描寫森林的快速生長,和從森林的角度描寫人一樣,人的眼睛更敏銳,不過如果用森林的眼睛看去……這樣就可以創作一部童話:《森林眼睛的發現》。
森林在朝向陽光上升、沿著大地拓展的運動中,像一個有機的生命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