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憶舊詩,喜歡這樣兩句:“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日歸看浙江潮?”蘇曼殊的句子。
後來就想聽尺八,其音可以讓吳越子弟思歸,一定不俗。但尺八——別說聽,起初並不知這是什麼東西。
翻書,見唐《逸史》雲:“開元末,一狂僧往終南回向寺,一老僧令於空房內取尺八來,乃玉笛也。”此說尺八即玉笛。玉笛流行於唐宋,以後少見,音色瀏亮逼促,不及竹笛溫婉。孫夷中在《仙隱傳》裏介紹:“房介然善吹竹笛,名日尺八。”此處又將尺八說成竹笛。看來,不太容易弄清尺八的確切身份。但,尺八在史料中隻見諸唐代,除文前稱“開元末”外,《呂才傳》載,貞觀時,魏徵與唐太宗一道切磋過尺八,“凡十二枚,長短不同,與律諧契”。
後來,它忽然消失了。《容齋隨筆》的作者南宋人洪邁,亦迷惑於尺八為何物,說“無由曉其形製也。《爾雅釋樂》亦不載”。誰都不知它是什麼樣子。
我有時想,中國的傳統文化太繁冗龐雜了,讓一位老者披掛著這些文化向今天趨近,一走神,竟把尺八遺落在唐朝,一忘便是千年。
但對這類東西也不必太過耽念,使一些聰明人來鑽這樣的空子。倘若有人死乞白賴地把尺八“研究”出來,去“填補曆史空白”,你也不好意思說這不是尺八,誰都沒在唐朝逗留。但這種“尺八”,一定是在材料形狀上特殊著,由一排峨冠廣袖的女子嗚嚕哇啦地吹奏一通梅花幾弄,妥!成功了。聞者在懵懂之餘,或許已把歸看錢塘的鄉愁忘掉。這樣的事我見過。某“學者”領一幫歌舞團的人以及木匠,埋首製出一批外形古怪的樂器,名為“胡笳”,穿少數民族服裝喜氣洋洋地晉京演奏,得到很大鼓勵。上峰也滿意,慶幸聽到了曹操他們聽過的妙音。我聽時,閉眼體味,真不知道這些“胡笳”乃至“羌笛”與現時的管子、梆笛有什麼不同。當然形狀和油漆彼此相異。後來,這些發明家終於賤棄所創“民族瑰寶”,南下到遊樂園裏跳土風舞謀食。
可是,關於尺八的念頭我始終放不下,倘在月明之夜與二三友人飲酒時,想,聽一曲尺八也應是三十三不亦快哉之一。我問自己,你是不是憐愛“尺八”這兩個字呢?我也不知道。
去年夏天,我到北京廣播學院的朋友於君家裏做客。於君是作家,她是漂亮而無視自己漂亮的那種人,一如她的文筆,優美而放鬆。吃過飯,我們喝一種名為“大關”的日本清酒——於君曾在東京大學當過一年訪問學者。後來聽演歌。演歌大約可以稱為日本民謠,旋律唱法均悲抑。島國人很怪,音樂裏老有絕望氣息。仿佛世世代代受到了別人侵略。少頃,我拿磁帶盒看。一個詞蹦進眼裏:
“尺八。”
它是千昌夫這盤演歌的伴奏樂器之一,也是現今日本的民族樂器。
如此說,此物東赴日本了。中國有許多好東西跑日本去了。不止唐風宋雨,連景泰藍、同仁堂的丸藥以及“鞍鋼憲法”都到那裏生息去了。我仔細捕捉歌聲背景中的尺八,嗚咽淒婉,已有日本口氣。一想,“尺八”這詞也像日語,而非漢韻了。如此,我對尺八的興味,也在這場不期而至的遭逢中釋懷。
也許,我過去所傾心的隻是兩句詩:“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日歸看浙江潮?”跟尺八、春雨以及江水都無幹係。
對語言略微布置一下,讓你恍兮惚兮地關懷尺八,這是古人的本領。而我在去年夏天的日記中,也留下了一句話“在雲景裏聽演歌,遇尺八伴奏”。雲景裏是於君住的地方,在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