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車裏,我想象吉普車屁股揚起的蔽日黃塵的樣子,心裏有些不穩。因為有許多村人正眯著眼揣摩這股黃塵,而我在10年前是扛著鐵鍬一步步走在村路上的。
村口的榆樹如同全村的教父,伸著幹枯勁節的手臂摟著土地上的男女。它甚至想用大骨節的手指撫摸村裏最小的嬰兒。榆樹,我敬仰這種樹,但似乎說不出來。詩人安謐說,榆樹也有鬆柏的堅勁。安謐當年在山東陽信用目光撫摸一株斑駁的榆樹,“目光還沒有延伸到樹頂,已經暈眩”。他稱它為“通天樹”。果然,榆樹下聚集著許多人,女人、老人和孩子。遠看,他們是站在榆樹胡須下麵的羔羊。我沒有下車,因為不認識這村的人。
離村不遠處是一溜兒楊樹,它們的軀幹在冬日裏格外光潔。北方的樹,葉子早已刪繁就簡,腳下是無邊的同樣幹淨的黃土。像這樣熟悉的楊樹的身影在車窗一掠而過時,有許多話湧上來又迅速消失了。因為眼前又掠過新的熟悉的景物,比如柴火垛和悠遊的啄食的雞群。我分別想對楊樹、水井和場院說的話,由於攪在了一起,而啞然了。眼裏的潮濕也被一縷流雲擋了回去。詩人桑戈爾曾經歌唱非洲的樹“像濕漉漉的睫毛一張一閃”。樹如詩人,在眼睫毛似的張閃中,包含了哽咽與傾吐。
車停下來的時候,一群孩子撲過來,像鳥兒落在車旁,他們把臉一張張擠在窗下,向裏邊看。司機下去修車,車裏隻有我。我第一次置身於孩子們包圍嚴密的眼光之下,不知以怎樣的表情還報他們。他們看我如看親人。詩人葉延濱回到延安時,有人隔著崖畔喊他的名字。這一喊,令詩人心驚落淚,自忖“20年了,還有人記得自己的名字”,這的確是莫大的榮耀。我享受不到這樣的榮耀,卻也靜穆於孩子們擠在一起的臉龐。黝黑的、飽滿的孩子們的臉,如一串葡萄自天懸下,可以從中吮吸到淳樸與寧靜,一解鄉情之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