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音敖包的雲杉林,像一群身披墨綠鬥篷的大人物,從山坡次第踱下,肅穆地注視著遠方來客。雲杉作為珍稀樹種,地球上僅存兩片,另一片略小些的在北美。這一片在克什克騰旗的白音敖包,眼下矗立於我們麵前。
雲杉林似乎漠然於環身的美麗。它身邊的小溪旁,山杏樹抖著淺紅與深黃的葉子,如一件件絢麗的連衣裙。白樺樹身上迷彩服似的布著褐斑。鑽天楊以最高的姿態嘯傲山林,筆直挺立,樹枝也靠近樹幹向上伸展。風過時,楊樹葉子一抖,露出背麵的銀灰色。
開會的人從車上三兩跳下,旋轉頭頸,看四方景物。腳下的草場被芟刀割過,褐黃而整齊,渾像一塊地毯,隻是地不平,有起有伏。一群牛從遠處漫不經心走來,到溪邊飲水。筆會的人都是城裏人,那些城裏的女人竟張開手臂跑過去,嬌聲喚道:
“牛!我要和你照相。”
牛,有的在飲水,有的困惑地注視這群人。
小溪在短短的一段裏極盡曲折,仿佛要把岸上的樹姿與花影全都映進水裏才甘心。溪水明淨清淺。有人指出:“喔,這水沒汙染。”如果沒有很多的錢,是無法汙染白音敖包的,除非在這裏煞風景地辦一個什麼工廠。
來客圍攏牛群,很想和它們打成一片,目的是照相。牛開始散亂,騎在一匹雪青色雜毛馬上的牧牛人有些急。他想攏住牛群,又不想讓這些城裏的漢人掃興。牧牛人穿著一件舊軍用棉襖,那一雙目光藏得很深的眼睛裏,露出對觀光客的憐憫。這些穿戴喧嘩的人,激動地喊“牛!……”住在城裏怕是太局促了。
過了一會兒,這些人又發現了馬——牧牛人的坐騎是此處惟一的馬,蒙古人如海濤般奔湧的馬群大約還在深處的草場上靜靜地啃草。人們奔向這邊,“馬!我……”,他們要騎著馬照相。這匹馬木訥極了,但對眼前的人還是有些戒懼,不安地抬踏蹄子。牧牛人則要幫助照相的人跨上馬背,又握住韁繩不使馬向前走。馬若開步前行,騎在上邊的人會驚恐喊叫。一俟到按快門時,牧牛人要鬆開韁繩,把手縮回,給騎者一個完整的英姿。但騎者在馬背上害怕甚至戰栗,便用力勒韁繩,馬被口中的嚼鐵勒得難受,搖頭抖動,令騎者愈加不安。牧牛人還要囑咐騎者不要把腳掌全伸進馬鐙。馬如果受驚疾馳,騎者摔在地上,會被活活拖死。最後,牧牛人小聲懇求不要再照相了,他要把走散的牛圈回來。
幾隻喜鵲從遠處飛來,在草地上邁開小步疾行,停下,看著這邊的人。喜鵲身上的黑白圖案太像版畫了,它們又靈慧,又纖巧。
二
晚秋了,我斜躺在草地上,揪一雜淺藍的野花叼在齒間,看遠處的雲。這姿勢是跟牧人學來的,我小的時候在巴林草原,曾見過牧人這種悠閑的樣子。在草原上,如果一味站著是可笑而乏味的事情,四外空蕩蕩地毫無遮攔,抬頭又覺出“天低吳楚”的岑寂。人站在草原上,顯得渺小而孤單。與這裏景色相襯的,是奔馳的烈馬與成群的羊兒。
迎麵飛來一隻蝴蝶,它高高低低地直衝我來。草原之蝶竟不避人,腦裏跳出列那爾的妙句:
“你這對折的輕巧的信函,去尋找花朵的投遞處。”